陈丹青谈鲁迅:从来没有在世的伟人,是后世造就了他们。我十二、三岁开始读鲁迅,喜欢这张脸,很想见到他。后来去了纽约,有一年招待国内来的美协书记郁风女士。现在她过世了,但八十年代初她不到六十岁,风姿很好。她是郁达夫的侄女,非常活泼。我早听说郁风小时候跟着郁达夫见过几次鲁迅,就盯着她问:鲁迅什么样子?她呵呵笑,做出一个举着烟嘴的动作,说:鲁迅是这样拿烟的。
我一看,像手握毛笔的姿势,但手心朝上,端着烟嘴。这个动作,我在回忆鲁迅的文章里看到过,当郁风在我面前做出这个动作,我就有点嫉妒:她真的见过鲁迅,跟鲁迅面对面。那一刻我很满足,比罗兰巴特更接近我崇拜的人。其实那时郁风的年龄很小,比五岁的木心大一点,能记得这个细节。
她说,鲁迅抽完一根烟,就续上一根。青年木心与上海美专同学去万国公墓祭拜鲁迅接着的例子,是木心。我俩认识后,昏天黑地聊,当时他快六十岁了,我说把你过去的照片给我看看,他说没了,全没了。他死后,我在他的遗物里发现了四、五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原来他骗我。现在这些照片都用在纪念馆和美术馆了。九十年代有一次我回大陆玩,人家给我一本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老照片》。
我喜欢看老照片,忽然看到上海美专同学1946年去鲁迅在万国公墓的坟前合影,我一看,碑石旁边穿西装的青年,是木心!回纽约立刻告诉他,我说看到你年轻时候照片了,奇怪,他好像无所谓的样子。鲁迅逝世十周年,木心十九岁。除了扫墓,他和同学们还参加了纪念会,郭沫若出席了。我问:郭沫若讲些什么?他就学给我听——郭沫若说:“今天,鲁迅先生逝世十周年了”,木心在下面嘀咕:废话!我们来就是因为十周年。“鲁迅是一位伟大的……”,木心又在下面嘀咕:废话!十九岁的青年,很狂的,但我一时没意识到那是“废话”。
日后木心给我的影响是,大部分文章、大部分用语,都是废话,我现在看市面上的文章,真的,一大半是废话,明白的文章,清楚的说话,太少了。木心美术馆“鲁迅来到乌镇”展览现场在今天的人群中要找到跟鲁迅活在同时代的人,不可能了,至少得一百岁左右。当然,这不影响我们爱鲁迅、读鲁迅。我们读文学名著,作者全都作古了。
刚才引述的几个例子,罗兰·巴特、郁风、木心,有一种微妙的差别:当我们见到一个人,他跟我们敬仰的那个伟人曾经活在一个时代、一个空间,是有深意的事情。这就是为什么木心读鲁迅、爱鲁迅,和我们读鲁迅,爱鲁迅,有着不同的质感。最近快要出版的木心第二批遗稿里,有这么一段话,说他少年时代没日没夜跟他的表哥谈鲁迅。他说如果有一个鲁迅的狂热阅读者,就是他表哥,他说中国没像他表哥那么狂热的——这是少年人说的话。
木心怎么知道他表哥是中国最疯狂的鲁迅读者——但可以想见,鲁迅在木心的少年生涯,有个中介人:那位表哥。诸位大部分是八、九零后独生子,你们不知道,小时候你有个表哥、舅舅,多伟大的事情,几乎是你人生开始的首席崇拜者,重要的榜样,那是来自亲属的,又来自鲁迅时代人和人的,人和书的那么一种综合气息。
相比年轻人今天读鲁迅,木心和他表哥那代人读鲁迅,不是被迫。他们不用在考试中回答鲁迅小说的“主题思想”,不会被告知鲁迅是一位勇士,一位反抗者。很简单,木心爱表哥,表哥爱鲁迅,他由此爱上鲁迅,爱上了和表哥一起谈论鲁迅,很自然地,他进入了鲁迅时代的语境。木心美术馆“鲁迅来到乌镇”展览现场大家去展厅里看,前言旁边有一个镜框,框着《南方周末》2009年的一份报纸,版面当中,是木心写的最后一篇文章《鲁迅祭》,木心文章的上端,是朱学勤的大文章:《鲁迅思想的短板》,很厉害的历史学家,北面是秦晖,南面是朱学勤。他批判鲁迅的文章,思想框架、历史视野,非常大。
他捋了国际共运和世界范围左翼运动的历史后患,包括中国,而鲁迅在其中起了作用。他认为鲁迅的问题非常大。朱学勤是对的,木心也是对的。木心爱的是文学的鲁迅,《鲁迅祭》,从头到尾谈的是文学。大家也许看过《文学回忆录》,木心用文学眼光看待大部分历史人物,包括耶稣。他自称受《新约》影响。我不知道五四以来哪位中国文学家说:我的写作受《新约》影响,我一开口,我的句子,我的口气,从《新约》那儿来。好像没有。他看待先秦的哲学家,伦理学家,兵法家,看取的都是文学价值,他是个文学至上主义者。一个人读他前世的作家,和一个人在同一时空中读一位作家,有区别,我说不出区别是什么。
杜甫读李白,李白读杜甫,这种滋味只有他俩能体会,我们后世读李杜,不可能有那种体会。另一种关系呢,比方南宋的辛弃疾读北宋的苏东坡,和我们在二十世纪读苏东坡,语境大不一样。严复翻译《天演论》时,鲁迅还是个少年,同时读梁启超。斯诺采访毛泽东,问他:你出来革命受到谁的影响?毛泽东说,我年轻时崇拜梁启超。
我蛮注意这种阅读关系。我们现在也读严复,读梁启超,但跟鲁迅和毛泽东在同一个世代、同一个语境读梁启超,非常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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