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年复一年的沉潜阅读中,愈发体会到读书悖论之真味:读书越多,越觉无知;已知的越多,未知的越多;阅读的越多,不作的冲动越大;抵达的地方越多,向往的空间越大。
这并非书斋气的矫情,而是深夜静思时的惊悚清醒。我早已走过青春年少时的求知之渴、猎奇之乐、审美之娱、贪读之热、功利之需,读书于我不再只是知识的堆砌,而成为心灵对世界的细密触摸,我渐渐意识到:每一本书不是给我答案,而是在剥夺我对答案的幻想。知识的边界并未因为阅读而清晰,反倒因书卷浩繁而愈发模糊;真理的轮廓未曾固化,反在各种立场与话语中,变得层峦叠嶂、扑朔迷离。
读书使人谦卑,正因它让人深知自己的局限。阅读者走得越远,就越能感受到自身之渺小,历史之深沉,人性之复杂。少年时读鲁迅,愤激如火,每每拍案而起;而今再读鲁迅,却读出他的沉痛克制,读出他笔下沉默者的无可奈何。这种迟来的理解,并非来自“读了多少本书”,而是因为曾被书本的边缘反复刺痛,才慢慢读出“看不懂”的能力。
世人眼中“多读书者”,往往是引用娴熟、逻辑紧密、引经据典之人;但我愈发警惕这类“智识流畅”。太多人在阅读中学会了言语技巧,却遗失了对真实的感受力。他们把阅读变成自我包装的工具,而非一次次灵魂的瓦解与重构。他们知识越多,结论越快,判断越锐利,却越发无法聆听,无法困惑,无法爱。
阅读,若不能引发自我怀疑,不能撼动已知的信仰,不能令我们以更温柔的方式与世界相处,那么它带来的只是愈加坚硬的无知。这种无知,披着知识的外衣,比赤裸的愚昧更可怕。它让我们以为自己懂了,却只是更精致地误解了。
我常想,倘若读书的终点是一种洞悉,那它绝非“我知道”,而是“我不知道”。真正的阅读,是一次不断拆除偏见、松动立场的过程,是在思想的废墟中筑起理解与敬畏的能力。
“读书越多越无知”,其实是一种痛苦的觉醒,也是一种更深的自由。当你读得够多,才敢于承认自己的无知;当你真正明白自己的无知,才终于有可能靠近那些沉默的、真实的、不能言说的东西。
所以我仍读,仍走入浩如烟海的书卷之中,不为求知,而是为了安放无知——这份对世界永不完满的理解,对人性永不完成的探问,对生命永不终止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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