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恋自由是不是受美国《宪法》保护？直到1967年，美国有16个州禁止跨种族婚恋。弗吉尼亚州是其一，违者可判处最高5年徒刑。Loving v. Virginia就是这么一起案件。白人青年Richard Loving和黑人女孩Mildred相爱，跑到首都华盛顿结婚，回到弗吉尼亚家中，半夜被警察从床上拖起来拘捕。法官告诉他们，可认罪从轻判刑一年，赶出弗吉尼亚，25年不准同时回家。为避免牢狱之灾，两人认罪，去首都投奔亲戚，在贫民窟打工谋生，生了三个孩子。

民权运动兴起后，Mildred给当时的司法部长罗伯特·肯尼迪写信诉冤。信被转到民权法律援助组织“美国公民自由联盟“，并安排了一位年轻律师联系拉翁夫妇。律师说，他们以前的判决早已过了上诉期限，只有回到弗吉尼亚，再次被捕，一步一步往上告，如果最高法院接受上诉，才有希望赢。两人不想再进拘留所，就放弃了。不久，他们的孩子在街上出了车祸，打工也不顺利，决定回到弗吉尼亚老家，投奔父母。回家后即被拘捕。律师把他们保释出来以后，输了州内各级法院的诉讼。最高法院成了最后希望。

1967年6月，最高法院判决弗吉尼亚州禁止跨种族通婚的法律违反《宪法》，予以废止，南方所有州的类似法律同时失效。这对苦命夫妻从此不需要再因为结婚进监狱或被迫流离失所了。8年后，Richard遇车祸去世，终年41岁；Mildred独自生活，2008年去世前接受采访，讲到亡夫，说“他一直对我好。”

看当时的法庭文件，有点超现实感。县检方向法庭呈递的起诉书：“嫌犯理查德·拉翁系白人，伙同有色人梅尔德丽·捷特，以结婚为目的，非法恶意离开弗吉尼亚州，并图谋返回，于1958年6月2日在州外，即哥伦比亚特区缔结婚姻，然后回到弗吉尼亚州卡罗琳县，以夫妻名义同居，破坏了我州的和平与尊严。”

法院判决书对事实的陈述一般极为中性简略。为了看一些细节，翻到一本旧杂志，1967年9月的《Ebony》，里面有对Loving夫妇的采访和日常生活的记述。两个普通人，高法判决前夜都忐忑不安，丈夫想喝醉，万一输了官司，也不至于太痛苦。喝一瓶没感觉，再喝一瓶，但跟平时不一样，怎么喝都不醉。第二天，判决公布，接到律师的电话，两个人才安定下来。那时候，离他们结婚、被抓捕、判刑已经9年。两个人都很内向，出身于普通农户，不善言辞，高中没念完，很少接受采访，对民权运动也不感兴趣。一生中做的最惊天动地的事就是给当时的司法部长肯尼迪写信诉冤，改变了历史。

两位代理律师都是法学院毕业没几年，没有多少经验，更没有进过最高法院，不像Brown案那样有经验丰富的庞大精英律师团队。其中一位律师说，Mildred相当聪明， 讲话不多，但写信、言谈和思维远超过她的教育水平；Richard基本不讲话，看上去像个红脖子，说输了官司也不会跟她离婚。看到女主人给律师写的求助信，字迹相当漂亮。她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都是由婆婆接生——她婆婆是接生婆，当地大部分孩子由她接生。据说当地医生总是迟到，比婴儿慢一步。他们流离失所时，孩子还小，有时候藏在奶奶家，有时候藏在姥姥家、舅舅家。法院判决后，他们在自家地上盖了栋房子，定居下来。

美国的保守派在医保、最低工资、失业救济等问题上讲“小政府”， 但在Loving案中，他们要“大政府”——政府要管谁跟谁恋爱，谁跟谁同居、谁跟谁结婚，而且要动用公检法抓人判刑。从最基层法院到州最高法院，一道道关口，都是要把他们拆散。检察官、警察、好几级法院，任何一道有人发一下慈悲，他们就不至于流离失所。因为他们不属于暴力罪犯，检方完全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还是去法院申请了拘捕令，法院完全可以不批捕，但还是批准了拘捕。警察把他们抓了以后，先送到基层法庭，由一位准法官确定是不是需要大陪审团起诉。那位准法官本可以放他们一条生路，但严格执法，把他们列入重罪犯，交给大陪审团。大陪审团决定起诉他们。

公检法各种堂而皇之的理由下面，是不便说出口的晦暗精神世界。那位把他们交给大陪审团的准法官后来有个女儿，跟一位黑人结婚，他不准她再进家门，并把她从遗嘱中剔除。这是Loving夫妇当时面对的基层法官。法律说可以判他们一到五年，判了一年并驱逐出州，算是最大的慈悲。被放逐几年后，律师请求弗吉尼亚法院改变判决，让他们回家生活，得到法院回应：“全能的上帝创造了种族：白人、黑人、黃人、马来人、紅人，把他们放在不同的大陆上，如果不是人为干扰上帝的安排，根本不是会有跨族婚姻。上帝把种族分开，这个事实说明他不想让不同种族相互混杂。” 那是50多年前的弗吉尼亚。

在Loving v. Virginia案中，针对弗吉尼亚法院的论调，美国最高法院判决说：“婚姻自由长久以来被认为是自由人有秩序地追求幸福必 不可少的个人权利...是基本人权，是我们存在和生存的根基...根据《宪法》，跟不同种族的人结婚或不结婚的自由属于个人，政府无权干涉。” 这是美国最高法院第一次宣判，婚恋自由是《宪法》保护的基本权利，距今只有57年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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