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美文之叔本华:生活就整体而言,完全是一场骗局。如果我们生活的直接目的并非受苦,那我们的存在就是世界上与其目的最不相符的东西。世间充斥痛苦,欲求产生痛苦,这样如影随形、无穷无尽的悲苦困窘竟然毫无意义、纯属偶然,这样的设想未免荒谬。的确,个别的不幸是偶发事件,但不幸就总体而言却是定则。
正如一条平缓流动、无所遮挡的河,随顺己愿的,我们从不注意或觉察,这是人和动物的天性;若我们需注意到什么,则我们的意志必先遭遇挫折,必先经历某种震惊。反之,举凡与意志相违、相妨、相抗,即一切不快不幸之事,总是立刻引起我们重视,清楚直接。
周身无恙,我们了无所知;但当方寸之躯被鞋夹痛,我们不去想整体的成功,反倒只想细枝末节,或那些不断激扰我们的事物。有鉴于此,我常要人注意:安乐幸福是否定性的概念,痛苦则是肯定性的概念。
因此,几乎所有形而上学都把恶解释成某种否定性的东西,这是我了解到的最荒谬之事。因为恶恰恰是肯定性的,是不言自明的;而善,即幸福安乐,则是否定性的,无非是欲望的停止或痛苦的消除。
另一个证据是:通常我们感觉,快乐并不像我们所向往的那样强烈,而痛苦要比预料的强烈得多。有人宣称,世间快乐多于痛苦,或两者至少相抵。欲验其真伪,可作一简单比较:一只动物正大嚼猎物,则食肉者与被食者的感受孰强孰弱? 每有悲苦不幸,最有效的安慰即是观察他人之不幸尤甚于我,此法人人可行。
但就人类整体的不幸而言,这又有什么意义?历史向我们展现了列国的存亡,但除战争与骚乱以外别无可述,和平年代只是偶尔出现的短暂间隙和插曲。同样,个体的生命也是无休止的斗争,不仅是与譬喻意义上的欲求和无聊的斗争,更是与他人实实在在的斗争。环顾皆是敌人,争斗永无止息,他至死仍剑不离手。
在纠缠我们的种种苦恼中,时间的逼迫是重要的一个。时间从不容我们喘息片刻,而是执鞭追赶,有如监工。除非我们被交付给无聊,否则时间不会停止迫害。若无大气压力,我们的身体就会炸为碎片;同样,我们的生活若无欲求、劳役、灾祸和挫败的压迫,人的自大心理也会膨胀,即便不会爆炸,也会发展为最放肆的愚蠢,乃至疯狂。
甚至可以说,我们时刻需要一些烦恼、悲伤或欲求,正如船只需要压舱的货物使之直线前进。苦扰悲辛确是贯穿几乎所有人生活的运命。然而,如果一有欲望即能满足,问题随之而来:人该如何填补生活,该如何打发时间?设想一下:人类迁移到某个世外桃源,那里万物自由生长,烤熟的火鸡飞来飞去,相爱的人一眼就找到对方,并安安稳稳长相厮守,那么,一些人会无聊至死或者上吊自杀,一些人会挑起争斗,互相杀戮,这样他们就会人为地制造苦难,比大自然施加给我们的苦难更多。
因此对于这样一个物种来说,现有的生存状态和生存形式再合适不过了。如上文重申,满足和安乐是否定性的,而苦难是肯定性的,因此,衡量一种生活幸福与否,不应根据其中的快乐和满足有多多,而应根据肯定性因素即苦难有多少。
虽然如此,动物的命运要比人的命运更可忍受。让我们对两者略加详查。 不管人类的苦乐形式如何多样,如何引诱人们舍此逐彼,苦乐的物质基础都是肉体的快感和痛苦。这一基础范围很窄,包括拥有或没有健康、食物、不受寒冷和潮湿侵袭的环境,以及性欲的满足。
所以,人并不比动物享有更多的肉体快感,只不过是他更加发达的神经系统强化了每一种快感,如同强化每一种痛感一样。他心中涌起的情感要比动物强烈多少倍,他的激情要比动物深刻浓烈多少倍,根本无法相提并论!而最终他得到的无非是同样的东西:健康、食物、蔽身之所,诸如此类。
之所以如此,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顾及未有的和未来的,他的一切都得到了极大的强化,这实际上是烦恼、恐惧和希望的根源。这些情绪一旦激起,对人的影响就会远远大于当下的实际苦乐——动物的感官即仅限于此。由于缺少反思能力,在动物身上不会像人那样,快乐和悲伤通过记忆和预期累积起来。在动物那里,当下的痛苦不管重复多少次,都和最初时一样——痛苦不会累加。
因此,动物所特有的沉着和冷漠令人羡慕。而在人那里,从那些与动物相同的苦乐因素中,产生了感官对幸福和苦楚的强化。这种强化能让幸福瞬间达到极致,有时足以致人死命,也能把苦楚引向生不如死的绝望。
更进一步考虑,事实情况是,最初人的需求并不比动物的需求更难满足,但人刻意地去强化自己的需求以强化其快乐,这样才有了奢侈品、甜点、烟草、鸦片、酒、服饰及相关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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