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松:自由天空下的第一行眼泪
2017年11月20日,我离别的前一天。这天,重庆气温陡降,风雨交加。
这时我才去告诉母亲,我要走了。我不敢看她,怕她受不了。这些年来,母亲独自住在养老院,一直是我去看望她关照她,是她的最大的安慰和依托。当我告诉她第二天我要走了时,母亲并未露出我所担心的那种 反应。她沉默片刻,很理解地说:“走了好。”看来,我虽然是她最大的安慰和依托,但也是她长期的“心病”和“负担”。
“这些日子我电话都不敢给你打,怕他们追踪到你的行踪。”母亲说。
同去世的父亲一样。母亲在很年轻(18岁)时,受中共《新华日报》要“建立一个独立、自由、民主、宪政的新中国”的感召,在重庆女子师范学校加入了中共地下组织,开始了提心吊胆的地下工作。“新中国”到来后,母亲仍然提心吊胆,批胡风、反右派……尤其是文革期间,批斗、逃亡……我亲眼目睹了那些年她的提心吊胆。
这些年来,晚年的她又为我提心吊胆。十余年前,我从狱中出来后她对我说:“我没法阻止你,因为你做的是对的,当年我同你爸也是这样在做,这样在追求。但是,作为一个母亲,多么担心……”
母亲掏出钥匙,打开抽屉,拿出她的全部积蓄——十余张存折。存折零零碎碎,五千、一万、两万。“你出去后花费大,要尽量多备点钱。”
我不要,说这些钱换成美元也没多少,而且我第二天一早就走也来不及换了。母亲坚持要给我,仿佛不这样我就会流落街头,她就更加不安。
什么是一颗母亲的心!
我没带身份证,只有她亲自去取。于是我扶着90高龄的母亲在风雨中走进一家又一家银行,取出她一点一点存下的五千、一万、两万。
近黄昏时,我同她告别,她站在养老院大门的外面。初冬的冷雨悄无声息,飘洒在她花白的鬓发和苍老的脸上。
我一再叫她进去,她不肯,怔怔地望着我。我不敢看她,怕看到一行苍凉的老泪,从此成为我心灵上凝固的悲伤。
到西雅图的当天晚上,对朋友谈起同母亲的告别。
突然,泪水夺眶而出!
多年来,我在这块沉冤浩浩的大地上奔走采访,心灵早已被种种悲情和苦难打磨成钢,炼就了一种超强的耐压能力。可是,分别时,母亲冷雨中无言的凝视,竟让人肝肠寸断!
我双手捂脸,失声痛哭。在刚踏上据说是自由的国土时,不是一声自由的欢呼,而是一行悲痛的眼泪——既为生我养我的苍老母亲,也为我爱恨交织的苍茫大地——祖国母亲。
图:妈妈与读小学时的谭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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