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暑假,不许学生返乡,让留在学校,半日学习“反右倾”文件,半日休息。这样做,不是怕学生回家挨饿,而是怕知道了那些惨象影响思想。
秋期开学不久,母亲去看我,因为长时间得不到音讯,不知道我已饿成什么样子。家乡到学校,将近一百里。母亲是用一双小脚,一步步走到学校的,五更上路,黄昏时走上 卧龙岗,进了校门。见到我时,她的鞋底已经磨透。本来可以顺路坐五十里汽车,她不,为了少花四角钱。为看我,父母三天当中只喝稀饭,省下六个比墨水瓶稍大的玉米糁窝头,让母亲路上做干粮。那时,饥荒已经减轻,每人每天可分得一个窝头。见到我时,窝头还剩两个。为看我,母亲出发前,偷偷挖出埋在当院捶布石下的黄铜茶壶。那祖传的物件儿已经埋了二年。因为埋了,才没搜走,干部为追出茶壶,多次威逼、训斥父母。母亲用旧衣服把它包严,悄悄出村,走到半路的一个集镇上,作废品卖掉,卖了八角五分钱。路上,母亲连二分钱一碗的开水也没买,把钱全都给了我。为看我,母亲给我准备了一兜儿晒成半干的熟红薯。那红薯,都很小,最大的也没有擀面杖粗,显然是在地里捡拾的。捡拾这些红薯,必须避开干部;干部碰上,不仅收走,还要批斗。蒸熟这些红薯,也要躲过干部的眼睛。晾晒这些红薯,更不能让别人看到。为了积攒那一兜儿红薯,父母一定度过很多个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母亲解开那个兜了红薯的旧土布包单,对我说:“这东西,不要多吃。吃多了,难消化。”我当即吃了一个,很甜,越嚼越甜,似乎从没吃过这么甜美的食物。我问村里情况,母亲只凄然一声叹息,不愿多说。她不忍让我知道,我的爷辈、叔辈、同辈的乡邻近半数都在饥荒中死去……
只住一夜,母亲就要回去。她怕多住一天我的饭票就少一天。走时,只带了来时剩下的那两个窝头。两个小小的窝头要支撑她走一百里路。我要用饭票换两个馒头给她,她坚决不,说,走到晌午,到哪村的食堂里都能要来一碗稀饭。我想让她坐五十里汽车,她坚决不,说,能走来,就能走回去。我想送她一程,她也不同意,说,不要耽误上课。她离开学校时,天正下毛毛雨,地上已经有了泥。她淋着雨,顶着风,用那双穿着透了底的布鞋的小脚,一步步走下卧龙岗,走进风雨迷蒙中。临别时,她嘱咐我:“好好上学,别挂家。”我估计,按来时的速度,要摸半夜黑路才能到家。路上,要过一条没有桥的河……
------"古典的原野" 周同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