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接见红卫兵这件事,国家的安排也煞费苦心——何时被接见,须等到前一天晚上才通知,让“别有用心的人”没有机会对伟大领袖的安全造成威胁。
我们在11月25日晚上9点钟左右接到被接见通知。在北京的外地学生,一旦接到通知马上被军管,编成连排班,排长以上是军人。接到通知后,所有人都不准外出 了,被集中在住处进行接见前的纪律教育,教育进行到大约十点钟,宣布睡觉。
事实上,这些应该都是当时的保卫措施,不过我们没有也不可能想那么多,只是兴奋 得睡不着觉,深夜12点以后还没有静下来。我迷迷糊糊似乎刚睡着,就被叫醒了,懵懵 懂懂走到食堂吃饭时,看见挂钟指示4点半。领队的军人告诉我们,需要早一点出发,不 然会被人流车流堵在路上,到不了天安门。
吃完早饭,每人又领了两个馒头带上,然后集合,两个人一组互相检查身上有没有小刀之类的铁器。那时的我们,心中只有伟大领袖的安全,所以心甘情愿地被别人搜身,也理所当然地搜别人的身。不知其他地方有没有通过这种方式发现“别有用心”的歹徒,我们那个接待站全都是纯真的革命小将,没有发现任何可能对领袖造成危害的东西。搜身之 后,所有人分乘若干辆军用卡车出发了。
我们还以为自己是最早的,出去一看才知道“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一路上车灯 闪烁,喇叭长鸣,人声鼎沸。我们的车走走停停,到天安门附近已经是八九点钟了。大约 半个小时的路程,走了近三个小时。
我们被安排在北京电报大楼前沿街边坐下,开始了不知终点的等待。这一天以什么方式接见:是我们列队从天安门前走过向城楼上频频挥手的毛泽东致敬,还是毛泽东乘车从我们面前经过,不得而知。
五六个小时在我们的企盼中慢慢流过,我们无怨无悔地等着,因为接受伟大导师、伟 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的接见在当时是人一生最幸福、最重要的大事,为此我们可 以牺牲一切,区区几小时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反过来说,伟大领袖日理万机操劳国家大 事,百忙之中还要抽出时间来接见我们,我们除了激动、兴奋、幸福之外,还能有别的什 么想法吗?这是当时我们无比虔诚、无比单纯的全部内心活动。
但是,灵魂的虔诚却把握不了肉体的新陈代谢规律,刚开始各个队伍还比较有秩序, 个把小时后有人需要方便,附近又没有公共厕所,来来回回队伍就有些乱了。军人们竭力 维持,但没有经过严格纪律训练的革命小将显然耐性不够,几小时之后基本乱了套,军人 们也无可奈何,只好听之任之,只要不越过警戒线便不干涉。 12点钟左右,天空中突然响起了“东方红”和“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人人都清 楚的领袖出场信号。军人们迅速行动,强力整顿队伍,散开的人也赶紧归队,生怕错过。 待到整顿就绪,音乐却停止了,原以为马上就要进入角色,殊不知紧张了近一个小时,一 切归零回复原状。革命小将再次松弛下来,队伍冰消雪融一般四处漫溢。
两点钟左右音乐声再次大作,沿街坐在最前排的军人们刹那间手挽手组成了一道人墙 。这次是真的了,反应快的纷纷站起来往前涌,队伍完全没有了,只有汹涌的人潮。我们 几个算反应比较快的,冲到了靠前的地方,只见几辆满载军人的卡车开了过去,后边不远 处跟着几辆敞棚轿车,其中一辆上站着毛泽东。他比我想象中的要高大,脸黑黑的,一点 表情也没有。跟在后边的车坐着林彪和周恩来,一晃就过去了。我还清楚地看到了坐在第 四辆车上的刘少奇。他也跟毛泽东一样面部没有表情,穿的一身军装让人觉得有点怪异。
整个车队驶过只有短短的一分来钟,反应慢的人被前边的人墙挡住什么也看不见。力 气大的,按住前边人的肩头往上撑,看见了一晃而过的车队;更多的人,特别是女生,在 人墙后边又蹦又跳,还是什么也没看见。我们这个队伍中有两个看起来还是小学生的小孩 ,跑到一旁小便,就在他们方便的那一分钟,车队呼啸而过。等他们跑过来,只看见一堵 黑压压的人墙。
其实,如果十二点左右不是“虚晃一枪”,在整顿就绪的队列中等待的所有人毫无疑 问都可以满足心愿。但事情的发展和结局总是不如人们希望的那样美好。车队过去以后, 人墙后边不论男女,一律扯开喉咙嚎啕大哭。
接见完毕之后,军人和军车都蒸发了,瞬间不知去向,想来他们已经完成了任务,没有义务再把我们送回去。终于被红太阳的光辉现场沐浴的我们兴奋欲狂,我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小日记本,激动地记录“1966年11月26日,我在北京电报大楼前见到了伟大 领袖毛主席!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后来得知,在1966年的70天时间里,毛主席八次分十批接见了一千二百万红卫 兵,我们是最后一次的最后一批。毛泽东接见完毕后,我们就不想在北京继续逗留了。1 1月底的北京已进入初冬,我们没有足够的御寒衣服,常常冷得出不了门,而且从来没有 独自离家这么远这么久,有点归心似箭了。
四天四夜的返程,仍然是那样拥挤不堪的火车,晚上10点多钟到达重庆火车站,前往北碚的公共汽车已经收班,我们只好在牛角沱、两路口一带逛了一个通宵,第二天一早才回到北碚。
---"风起云涌的日子" ·蒋国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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