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圣天安门
红卫兵小将们纷纷下车,拎着各自小包行李,活像成群结队孙猴子那样,潮水般地涌出北京火车站。这里,红旗招展,红幅飘扬,一排举打着“某某部”“某某机关”“某某学校”红卫兵接待站的旗帜,亲切招呼来自全国各地的红卫兵战友们 。我跟着一批人登 上了国家煤炭部接待站的大卡车。卡车启动,行驶在宽阔的大马路上,但见首都街头人山人海,蔚为奇观。真是“山河壮帝居,日月耀新天”,这里满眼是红色的海洋。怪不得最近上海也提出了变“绿化上海”为“赤化上海”, 红旗、红幅、红墙、红语录,红是革命,绿是反动,上海就应是红色的大海。 然而比之首都北京,确实又慢了半拍,你看,这里无处不红,无人不戴红袖章。满 大街挤涌着来自天南地北、长城内外、五湖四海的红卫兵和红色造反队。他们像各 路诸侯,形形式式红一色的战旗飘扬。各派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穿梭往来,不知有 几百只高音喇叭在大喊大叫“郑重声明”、“严厉警告”、“最后通牒”……,有的在高呼“造反有理,革命无罪!”有的在狂叫“冲、冲、冲”、“杀、杀、杀! ”如果不是夹杂着嘹亮的《东方红》歌声,不是伴旋着《大海航行靠舵手》、《北京有个金太阳》等等动人乐拍,人们真会把新中国的首都误看成清兵入关进京,或八国联军打入北京时的混乱情景。
我们到北京郊外煤炭部的红卫兵接待大院里下了车。时值傍晚,由东道主的热情安排,发给每人三只馒头、一撮酱菜,权当夜餐,先安排落实各自的寝舍,全是原先的宽空的办公室改成的,大家过军事化生活,席地摊铺睡觉。这里同北京绝大多数地方一样,墙壁外表刷成了红色,上面书写着醒目的最高或最新指示。毛主席 诗词歌曲白天响彻云霄,夜晚直冲星汉,也许除了我国的毛主席,世界上恒古今来 ,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民族,任何一个朝代的君王,大概都无福享受这般如此 轰轰烈烈的狂热拥戴。在北京这座古老而现代的红海都城里,集中代表着六亿中国 民众对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的无限崇拜、无限信仰。这里成了全国各地红卫兵的 大本营,成了各地造反派的“总司令部”。总司令是毛主席。我们来到这里,才知 11月3日毛主席第六次接见了各地红卫兵。由于路上火车多次长时间误点,我们 已错过了这个幸福时刻。好在接待站负责人员一来就安慰大家说,主席还要第七次 接见,要大家安心在北京串联学习革命经验,静心等候伟大领袖第七次接见的幸福 佳音。
趁着等候接见的时日里,我跟随临时结识的红卫兵朋友们,在北京四出大串联 。好在吃饭不要钱,乘车不要钱,任凭我要到哪里是那里。我去了早就梦想参观的 胡适先生当年讲学的北京大学,看到成千上万的革命师生在批斗他们当今的党委书 记陆平等党内走资派,在批斗老校长、人口理论专家马寅初,在批斗原团中央书记 胡耀邦……。我去了清末由庚子赔款起因而创建的清华大学,看到广大革命师生在 蒯大富等领袖指挥下,在批斗校长蒋南翔,以及数十名大学教授与著名学者。我们 又去了北师大,有幸看到能干的红卫兵女将谭厚兰正忙于策划大批判老校长老教授 ,遥见她那矫健的女大学生身影上窜下跳似的奔忙。在首都这些独领“文革”风骚 的高等学府里,我看见贴满着“爆炸性的新闻”,如在北大校园里贴着一连串的所 谓“百丑图”,手灵心愚的大学生们用漫画形式,画着中共中央刘少奇、邓小平… …一系列党内走资派、中国赫鲁晓夫的奇形怪状的丑化像。北大、清华红卫兵是中 央文革的左右手,江青、康生、陈伯达他们的阴谋诡计总是先通过这些高校透露出 来,传令天下。所以我们在校园里看得眼花缭乱的许多“最新消息”,全是将要炮 轰某某、打倒谁谁,砸烂什么人的狗头之类。我在巨幅油画《毛主席去安源》旁边 ,又看见毛主席亲自策划领导南昌起义,指挥前线作战的巨幅油画,还看见题为《 井冈山会师》一画,画面上毛主席与林彪副主席紧紧握手,历史上朱德总司令的形 象当然见不到了。我心里佩服革命师生、画家们的创造性篡改历史、偷天换日的老 到功夫。谁都知道,去安源煤矿点燃革命烈火的是李立三和刘少奇;谁都知道,南 昌起义首倡领导者是周恩来、朱德、贺龙、周逸群他们,当时毛泽东还在湖南乡间 忙于准备秋收起义呢!同样谁都清楚,当朱德与毛泽东在井冈山会师时,林彪至多 仅是个连长(一说排长),黄埔军校四期毕业的青年军官。我还看到一幅讽刺漫画 ,画的是异样大鼻子的刘少奇在一条船上撑篙渡河,异样胖雍的彭德怀在岸上挥手 唱道:“送君送到大河旁,君的恩情永不忘。风里浪里你撑船,我持梭镖望君还。 ”红卫兵们的奇思妙想、挖苦恶作剧,可称巧夺天工,贻笑人间。我看见许多外地 来参观学习的红卫兵,一个个认真地边看边记录,依葫芦画瓢。可以想象,不消几 天,他们返回本地,北京红卫兵的天才创作就传布华夏、流毒天下。
正当大家沉浸在首都“文革”前线观摩学习中,一天傍晚回到接待站,接待所一位营长兴奋地告诉我们:“小将们,最最幸福的时刻就要到了!明天伟大统帅毛主席与林副统帅,中央文革首长们将在天安门检阅你们了!”大家听了一阵激动,顿时高呼“毛主席万岁!”解放军也手举语录红宝书跟着高呼。数呼“万岁”之后,那位营长又说:“为了保证毛主席他老人家的绝对安全,现在宣布几条纪律,除了毛主席语录红宝书必带以外,每人身上再也不得带任何东西,特别是金属物品,一律不准带,谁带了,一经查出,不仅无资格参加接见,还要严加论处。”营长又说了只许呼喊的口号,叫我们一一记录下来:“毛主席万岁!万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无产阶级司令部万岁!”“打倒刘少奇!打倒邓小平!”……他一连宣读了二十条革命口号。最后他说,大家排好队,跟着他到食堂去领干粮,准备明天在天安门广场吃午餐。当天夜里,大家都激动兴奋,难以合眼。
下半夜三点钟,号令起身集合。十一月中旬的北京夜里,寒风凛冽,许多人冻得嗦嗦发抖。我们由几辆公交汽车接送往市区西单附近。营长带队,命令我们分组
报人数,前后左右看清楚,有没有陌生面孔混入,严防阶级敌人来捣乱破坏。并且大家互相搜身,有没有带着不准带的东西。我心里暗忖,我这个残疾人却是个暗藏
的“阶级敌人”,一个多月前刚向全国投寄了坚决反对文化大革命的14封匿名信,若是被他们发觉,非得打死不可。幸好神不知鬼不觉,我照样可以混在这里一同
去朝圣天安门。这时,我们列队拐进了西单大街一条胡同,天才蒙蒙亮,等待天色大亮,东方红、太阳升。我环视观看,这条胡同街上拥塞满都是要接见的红卫兵大
军。八点正,我们被通知开始进入西单大街。我被解放军发觉脚不好,有残疾,照顾我安排在第一排,即在解放军战士队伍后一排,属于受接见最佳位子。我背后密
密麻麻一排排人群。听营长说,还要等四小时。我们是半夜三点钟出发,六点到达西单,大家要耐心再耐心,也是一种革命考验。在等待中,大家都吃光了随身领给
的所有干粮。太阳出来了,人人觉得暖和了些,在解放军战士带领下,一支接一支革命歌曲此起彼伏,人人情绪都鼓动得火炭般热。“毛主席万岁”声响彻云霄,个
个兴奋满腔,群情昂扬万分。九点五十分,军代表再次演示接见时注意事项,一排排人都席地而坐,不准站起来,每个人右手摇动红宝书语录,左手搭在前排人肩上
,以按揿住前排人不准站起来。这时,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广场,从东西长安街一线望过去,十里长街,百万红卫兵组成的红色海洋,托起他们心中永不落的红太阳,
黑压压、红彤彤的人海一片,小将们异常兴奋地遥望天安门城楼,望眼欲穿地盼望伟大统帅、红总司令毛主席登楼接见。
上午十点正,无数只高音喇叭中传出了《东方红》雄壮嘹亮的乐曲,红卫兵小将们最最幸福的时刻来到了!“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欢呼声似巨风、像海浪,一潮高过一潮,山呼海啸般地回荡盘旋在天安门上空。这时,天安门城门洞里开出卫戎部队的军车来,紧接着是毛泽东独乘的敞蓬越野车,第二辆是林彪,第三辆是周总理,一辆接一辆,上面站着中共中央、中央文革首长。当检阅接见车列开过我们的队伍区,毛泽东离我只有三十米不到的近处,我清清楚楚看见他挥动巨手招呼,魁伟高大的身材,连面部下颚那颗长命痣也一目了然。一代伟人的样子,真有一种莫名的威慑力。红卫兵小将们像发疯似的呼啊、叫啊、喊啊、哭啊,人类
历史上空前狂热的场面,使我终生难忘。成千上万的红卫兵汇成海潮般地拼命向前涌,之前演练的纪律早已忘记干净。前排压阵的解放军、公安战士拼命用人墙堵住
蜂拥的人潮。我被后排人浪压倒,我前面的解放军又被人推倒在我身下。我灵敏地一滑溜爬起来,奋力挤上前去,却被几个武装警察死死拦住。毛泽东接见车队快速
开过了混乱场面。我们每个人都像一颗小石块,在这巨大的海浪猛打盘谷般旋涡里打转,无法浮上来,也不能沉下去,只有顺随着那股人海巨浪涡旋不休。人海喧嚣
,群情鼎沸,“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震天动地,万万千千条手臂,挥动着千千万万本红宝书,胜似红色巨浪翻滚。人潮爆发出阵阵歇斯底里的狂呼,许
许多多红卫兵的鞋袜被踩踏掉了,“天大地大不如毛主席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见到了毛主席,鞋袜全踩掉也算不了什么(当天事后听广播,通知大家到首都体育场去领鞋子,去领的人回来说,起码有几千双各种各样的男女鞋子)红卫兵们以十倍的狂热,百倍的虔诚,倾泻着教徒般的感情。
我周围如狂如痴的青年学生脸上个个洋溢着无边幸福的光彩,互相握手、激动拥抱,热泪盈眶,共同庆贺见到了伟大统帅毛主席,纷纷写下“1966年11月13日上午十点钟,我见到了心中最敬爱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大家还怀着难以抑制的狂热,相互传看所写的历史性记录。我看到,有人写下:“我一定要永远不忘记这个幸福的时刻,发扬敢于造反的精神,勇敢地拿起铁扫帚,把一切公开的、暗藏的牛鬼蛇神横扫得一乾二净!”又有人写下:“今天我见到了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比爹娘亲一万倍,今后我只读毛主席书,只听毛主席话,他老人家指向哪里,我就奔向哪里,死不回头!”还有一个女同学写下:“今天我见到了心中千思百想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发誓,今后生是毛主席的人,死是毛主席的鬼,永远做您老人家最忠实的小兵!”看到这些,我不由想起在外国著作中读到的,阿拉伯人狂热朝拜麦加的历史情景。你想:当上百万没有人生阅历的学生做着同一个动作,挥手高举红语录,呼喊同一口号“万岁万万岁”,望眼欲穿期待瞻仰同一“伟神”时,这一虔诚的场面,能使人人发昏,空气凝固。我想:如果当时这位“疯神”要这一
百万朝圣者去死,他们肯定赴汤蹈火,没有多少人敢顽抗。我又猛觉我与毛泽东距离这么近,如果他知道被我辉哥宣称为“暴君”,他必挥巨手将我与辉哥捏成粉末
!我这时胡思乱想,不经意已被人潮涌到电报大楼,那里人头攒动,排着长队等着快发电报向家属亲友报告见到毛主席的特大喜讯。一忽儿,我又被人潮涌向天安门
城楼,到金水桥边,成千上万红卫兵小将面朝城墙高挂的毛主席巨像顶礼膜拜,一个个无愧为造神运动的虔诚忠实信徒。有些小将还越过警戒线,去城墙边用手刮些
红粉屑粒,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好,珍贵地藏进里衣袋,好似已获得了上帝的莫大恩赐,终生荣耀幸运无比。我凝望着庄严的天安门,望着这座中华民族历史变迁的无私老翁,忽发奇想,如果把辉哥奋笔疾书的《驳文化大革命十六条》张贴在上面,中国亿万民众在惊雷闪电的震撼中,又会作何感想呢?
瞻仰过毛泽东一代风流人物的尊容,匆匆结束了在北京的五天串联活动,我登上南下列车,转道天津二天,参观了威震中国东海口的这座历史津门,又急忙赶上去大西南的列车,直抵四川成都,到附近的江油地区看望了四哥文正。本想再向西进云南,趁这免费旅游去看望在云南工作的五哥文龙。不料四哥紧急告诉我,辉哥从上海来信,要我一到江油,当即返回上海。于是我辞别正哥,风尘仆仆乘上回沪列车。在南京车站停靠下车片刻,巧遇我同学兄弟沈兴定,他告诉我已有人去学校
了解借给我红卫兵袖章、学生证一事。我听了心头一惊,心急匆匆地登车返沪了。抵达上海,回到家中,已是11月26日的凌晨。谁知我出外大串联大出风光的个把月,犹如深水潜鱼浮跃水面,目标暴露显著,一场意想不到的天塌地陷的大灾难临头了。我这个在风雨交加中催生的“雨弟”,经历了十九年社会风雨洗礼,人生
命运急剧转折,双脚跌进了人间地狱。而在“文革”的刀光剑影丛中,年轻有为、聪明睿智、才华横溢的辉哥,匆匆结束了他短暂而辉光永存的一生。
---《风雨人生路》摘载(之二) ·刘文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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