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在秦皇岛,长春大饥饿的悲惨状况零星传来。市民严重缺粮,一座大楼换一斤米,一个大姑娘也换一斤米,先是满街抢劫,后来一家人互相抢东西吃,幼子幼女先饿死,大路边,树底下,都是尸体,他们出来找东西吃,什么也没找到。国军鼓励市民出城,共军把他们又赶回来,成群的人跪在共军的阵地前哭号 哀求,最后死在“无人地带”,——惨无人道的地带。那时国际间没有一声谴责,南方的学生还一个劲儿向国民政府“反饥饿”!
那时共军规定,国军官兵如果带枪出城,交枪可以放人。有一位连长以手枪换路条,连夜过沈阳出山海关,投奔“上校爷爷”。他面色青白,语音如垂危病人,演戏说话有“气音”,气胜于音,以气代音,这位连长用气音说话,有气其实无气,没有“士气”,看见了他,我才明白什么是士气。他常常深夜梦中痛哭,哭声倒是很大,惊醒众人。
连长告诉“上校爷爷”,军中缺粮,国军空投接济,粮袋落下来,各部队派人抢米,自相残杀。他说天天看见老百姓饿死,长官还要派他到民家搜粮,“只要他们不派我去抢老百姓的粮食,我不会逃跑。”他说城门以外,共军阵地以前,老百姓的尸体带状分布,好像给两军画出中线,这是因为垂死的老百姓出城以后,既无法通过共军的封镇,又不准再回到城内,多次往返奔波,再也无力支持。气息奄奄的婴儿睁大眼睛看他,在路上看他,也在梦中看他。
连长说,共军士兵看见饥民跪拜痛哭,也流下眼泪,但是他们坚决执行命令,饥民不听话,照样开枪打,他也看见带伤流血的尸体。他说共产党真厉害,怎么能把兵训练成那个样子,“人民的军队爱人民”,多年的训练可以一夕翻转,执行任务时可以违反原则,违背良心。他说国军官兵无论如何办不到,格老子伤阴德,老子不干,他会偷偷地放过饥民,或者自己偷偷地跑掉。他说黄泛区会战的时候,共军用“人海战术”进攻,死伤太多,国军打到手软,射手把机枪往地上一丢:“老子不打了!”连长掏出手枪,指着射手的太阳穴,射手扑通跪下:“连长你枪毙我吧!”射手哭了,连长也哭了,说着说着“他”泪流满面,他就是那个连长。
---王鼎钧《关山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