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年前的清明时节,跟好友去沈阳为早逝的同学扫墓。在北大读研究生时,我们住在46楼,同宿舍四人中,他才华最高,八十年代即有诗歌发表。二十年前,他去世的时候,我正在德克萨斯漂泊。不久,他生前出版的诗集获得了艾青诗歌奖。
他长我几岁,是老大哥,上研究生前走南闯北,见过不少世面。很多事情,包括教授交代要做的事,我往往先看他怎么做,再自己去做。他酒量很大,喝半瓶二锅头还能下楼行走,抽烟也不少。
夜晚,全楼熄灯后,他点上蜡烛,常看书写作到深夜。我们曾一起在烛光下翻译叶芝的诗剧《有影子的水》。我由英文译成中文,他再推敲润色,逐字逐句修改。那时候没有电脑,在方格子稿纸上划的纵横交错,终于读起来像诗了。毕业时,译稿被人民文学一位编辑拿走,就没了下文。后来兴趣有变,也不再过问了。
那时候,也喜欢帕斯捷纳克和艾伦·坡。读帕斯捷纳克的《人与事》就是从他那里拿的。那天黄昏,我说要回老家,问他有什么书适合在夜行火车上看。他从一堆书中翻出一本《人与事》,递给我。我坐在南下的夜行火车上,从半夜读到黎明,至今难忘。那本薄薄的小书也永远跟逝去的老友联系在一起,每想起书里的话就像翻开对他的记忆。
艾伦·坡的诗浸透频临疯狂的神秘感,令人着迷。有两首短诗,我曾冒然翻译,跟他反复推敲。一首是 To Helen (《致海伦》),那时有美丽岛诗人余光中的译本,记得读到第二段”昨日希腊的光荣,和往昔罗马的盛况”,有些失望,便将其直译为“希腊的光荣,罗马的辉煌”。另一首是A Dream Within a Dream(《梦中梦》),诗中意境难以言传。逝去的爱情像手中流沙,攥紧了仍然不停地散落。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流沙无觅处。
我们的专业并不是文学,翻译和写作算是业余爱好。那时候,北大东门外有个自由市场,可以买到散装漠河烟。译稿大都圈烟抽了。毕业后,他坚持写作,直到生命终止。而我读诗越来越少了,偶尔会想起我们曾一起读过的一些短句,像“希腊的光荣,罗马的辉煌”。好诗终归不可译,那一段不管怎么翻译都是败笔。余光中前辈的译文已属上承。几年前,他也作古了。
北大的学生生活不像诗文那么丰富,在宿舍熬到半夜,经常饥肠辘辘。校园的店铺都打烊了,学校大门也关了,口袋里也没有几个钱。入冬时节,学五食堂前都晒大白菜。在宿舍熬夜看书, 有时候就难以抗拒那些大白菜的诱惑。有个半夜,他穿着军大衣去偷了一颗大白菜回来,给大家煮面。又有一夜,我们忍不住饥饿,几个人凑了几块钱,到学五旁边那家窗户还亮着灯火的小店敲门。店里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颗冰冻的猪心。我们把猪心买回来,点着煤油炉子煮,四人围坐,等着煮熟。
毕业时,他回到沈阳老家,我回到济南老家。偶尔会收到他的来信,有一次他在信中说“过着不伦不类的日子”,知道他也生活的不如意。自那以后,每次看到“不伦不类”这个词,都想到他那封信。后来,听说他女朋友去了美国,但他不想去。上学的时候,曾经跟他说起将来去美国的事。他说,自己英语不好,去了美国也无非做个“普宁”,人就废了。普宁是纳博克夫小说《普宁》中的俄国文学教授,一个移民到美国,因语言障碍看起来迟钝滑稽而其实是才华横溢的人物。
那时候,通讯不像现在发达,人隔两地,都是断断续续的消息,一半是传说,一半是实情。不久,听说他结婚了,然后就得了脑溢血。后来,看他的诗写自己“和死神像恋人一样刚刚分手”。他失去了语言能力,右半身瘫痪,又要重新学习用左手写字。
我来美国之前,他去北京治病。兄弟久别重逢,悲喜交集。他仍然话讲不利索,好在相互还能意会。他问我是去美国什么地方,我说是芝加哥。他说是“屠夫的城市”啊。那是辛克莱小说《屠场》中对芝加哥的说法。几句话之后,他就寡言少语,坐在轮椅上听我们讲东讲西。
我到美国后连年漂泊,音信更加稀疏。二十年前的五月,我在北方念完书,开着一辆被鹿撞瘪了车门的别克车南下。到了得克萨斯,寄居在一位朋友的阁楼上,夜半梦到他。惊醒后竟记不得梦中的情节,依稀看见他的脸面,像隔着一泓晃动的清水,欲言又止。我想过几天给他写封信,或者打个电话。两天后,接到同学的通知,说他脑溢血复发去世了,才顿悟前夜梦境,是他来道别。
年轻的时候,不在乎离别,觉得总有无数重逢的机会;永别突然降临,离别和重逢都不可能再有了。那年在北京分手时,我们各自生命中还有些残余的诗意和理想。不知不觉,我就撒手放弃了,人生全变成为稻粱谋的岁月。而他在死亡的幽谷中挣扎,不肯放弃我轻易放弃的诗意和理想,直到生命终止。
扫墓那天,他生前教过的一位女学生把花圈在墓碑前摆好,跪下磕了三个头。枯木残阳,寒风萧瑟,几位朋友在墓前流连了一会儿,念叨跟他在46楼半夜喝酒、追女朋友的时光。不远处的高音喇叭不间断地广播:禁止烧纸烧香,墓地快到期的家属,要尽快续费……惶惶然离去,找到城中的饭馆,半斤二锅头之后又感觉到稍许人间温暖。
晚饭后,沈阳的朋友说,太伤感了,去卡拉OK唱歌吧。大家一半是喝酒,一半是唱歌。我五音不全,只管喝酒,听他们轮番演唱,都是爱情歌曲。一位伴唱的姑娘歌喉甜美。唱完一曲《在那遥远的地方》,说献给远道而来的朋友。我几乎烂醉,像做梦一样恍惚。她坐在我身边问:“先生,听您讲话不像我们沈阳人。您哪里来?”我一时竟说不上从哪里来。沈阳的朋友说:“啊,他是华侨,在阿联酋做生意,就是阿布扎比…..”我已经不知道在意他们说什么了。
夜半回到酒店,躺在床上,才发现没拉窗帘,树影在窗外无声地晃动。闭上眼睛,睡眠瞬间降临,意识像被洪水淹没了。
人世间情聚情散,或长或短,友情大多遗失在人生半途。只要记忆中的情谊不散,过往琐事总是值得回味,得失都变得不再那么沉重了。他有句诗说“我永远在返回的路途中,词语像飞鸟,只能在我的记忆里,留下零乱的羽毛”。
多年后,我在得克萨斯工作的办公室鼓励员工读书。我推荐了两本,其中一本是《普宁》,讲推荐理由时,我借口说是可以从中学习跨文化交流,但只有自己知道,我忘不了他说不愿来美国做“普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