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1989年6月的记忆】改变的气息,总是催人兴奋。我们这代人不管后来变成什么样,人生的成年好象是从1989年那个夏天开始的。那时候,我在山东一家校办工厂打工,经常梦想离开那里,至少要去北京。那年六月,我第一次去北京,然后就是不断地离开一个地方,去另一个地方,离开一个国家,去另一个国家。
有一种友谊只存在于年轻的时候。 岁月流逝,人们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走,不再有交集。 很多年后再相遇,或者已经相互无法忍受,或者形同陌路。 1989年6月3日晚上,我和W在济南火车站的候车室等半夜去北京的火车。 那时候,从济南到北京,火车要走一夜。
W在山东一家大学教英语,因为他考试比较严格,有学生不及格。 学潮兴起后,他班上一名学生成了领袖。5月底,有人冒充W的名字在学校大门上贴了一张大字报,都是反政府的言论,大概是他得罪过的学生干的。 他不会写中文,可能没有几个人相信那真是他贴的,但他内心还是有点害怕,说要去北京他叔叔那里,问我有没有时间跟他一起去。 我有时间,但是没有钱。 他说会出火车票,就这样说定了。
那天晚上,在候车室等车,一辆北京方向来的车停站,下来很多旅客,行色紧张,有位中年男子说别去了,千万别去了。 W念过很多书,时常生活在书中,年龄比我大一些,像传说中的嬉皮士,在中国容易慌张。 我虽然皮糙肉厚,除了年轻和锁链什么都没有,但我们都不想死,就各自回家了。
再坐那班火车去北京是十天以后了。 北京站人流稀疏,服务人员也不多。 出了站,有几辆人力三轮车招揽生意。 我们雇了一辆三轮车,朝建国门方向走。 他叔叔在美国大使馆当医生,住在使馆区。 街上车很少,显得格外宽阔,路面还有灰燼和履带的痕迹。 戴钢盔的士兵端着枪,成排站在街口,有军用卡车通过,车斗架着机关枪,枪口朝后,瞄准人行道。 军车从眼前开过,顿时有些悲壮的感觉,像在电影中一样。 那是我第一次去北京,感觉像到了占领区。
到了使馆的宿舍区,有武警站岗,并不理会W,只是把我拦住。 W充满勇气,说不让我进,他也不进了。 守门的武警要了我的身份证,去打了个电话,回来说要把身份证扣在岗楼,只准进去30分钟。 那是我每一次进入美式住宅。 房间很大,但客厅的窗户用木板钉着,冲街的墙上一片弹孔,地上已经没有碎玻璃的痕迹。 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幅华盛顿像,我坐在下面的沙发上,W给我拍了一张照片。 他不再紧张,就像到了家一样。
从使馆的宿舍区出来,我去国家教委的招待所住下,院子里成了临时兵营,士兵都没有带枪,空气并不紧张。招待所的地下室最便宜,但空气不好。 我把门打开睡觉,身上也没有什么值得被偷。半夜被很大的人声吵醒。 声音来自隔壁房间,细听是有人在朗诵高中的英语课文。 我去敲门。 一个戴眼镜的瘦小青年开门,还穿着白色衬衫和长裤,不像要睡觉的样子。 我说,半夜了,要睡觉了。 他说,要预习明天的课。 从他的神色和语气看,好象是精神有点不正常。 我上到地面的柜台,把服务员叫醒。 服务员说,你将就一下吧,那孩子差点被解放军打死,吓傻了,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就让他住在地下室。 无奈,我回到房间,关上门听他背诵课文。 不久,竟然睡着了。
第二天,我跟W租了自行车,在首都大街小巷转。 那时候没有游客,到处是士兵,街上吃饭的地方,电视放的都是平暴场景。 尽管那可能是北京最丑恶的时段,心里还是想,这座城市可能是我能去的最好的地方了。 离开北京的时候,还有些恋恋不舍。 两年后,真就去那里念书了。 新生报到的那天,一出北京站,熙熙攘攘的人群,找到北大迎接新生的牌子,排队上了大巴,就像梦境一样。
离开北京前,W说他叔叔想感谢我送他到北京,请我一起晚餐。 记不得是那家餐馆。 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 他的叔叔和婶婶,两个和蔼的老人,没有太多印象。 W说买到了机票,两天后就能回到宾夕法尼亚的家了。 使馆区的出租车都是崭新的桑塔纳,司机年轻挺脱,穿着白色衬衣,打着领带,一路开到机场。 候机室几乎全是外国人。 他又慌张起来,大概生怕最后一道关被扣住。 办妥登机手续就急忙往安检走。 快入安检的时候,他突然停下来,回头看着我,开始哭泣。
我们再次见面,是十一年以后了。 他仍然孤身一人,住在他奶奶家,打些文化零工谋生。 十几年前,我们约好去加拿大边境看红叶。 从宾夕法尼亚出发,一路开车北上,万圣节到了佛蒙特。 他有位表妹住在离柏灵顿不远的乡下。 他说好久没来了,但还记得路。 黄昏的时候,在一片树林中找到了他表妹的家,一只德国牧羊犬窜出来冲他叫了几声,然后停下来。 他说这狗还记得他。 主人还没有回家。 我们在冷风中等,霜叶披着落日余晖,天顿时黑下来,像落幕一样。 隔着树林,车灯由远及近,是他表姐回来了。
从北方回到宾夕法尼亚不久,他奶奶去世了,他叔叔继承了房产,他要自己去找住处。 如今,他也到了退休年龄,不知现在何处。 我们曾在中国游历,很多话能说到一起。 年轻时想那就是友谊吧。 多年后在美国一起游历时,各自都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35年前的六月,北京机场告别后,曾经收到他一些信,有的是安慰,有的是自白,说他回美后的生活和工作。我去北大念书之前,收到他最后一封信,说他一直愧疚,就是让朋友冒着危险送他去北京,然后自己坐飞机走了,把朋友留在一个街上到处是端着枪的士兵的地方,还有那个到处是混蛋的山东城市。
那年万圣节一起开车去北方看红叶,快到加拿大边境的时候,说到那封信。 他说:“呃,已经十几年不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