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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天安门大屠杀35周年之际, 不少朋友请我谈一些想法,说来话长. 为方便起见, 我想在此转载三年前CND (China News Digital)吴放女士的采访 (一共九个推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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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六四】CND专访:与余茂春教授谈六四与美中关系
发表于 2021 年 06 月 02 日
【受访人简介:余茂春,来自中国重庆,1985年赴美留学,于1994年始在美国海军学院任教至今,教授东亚和军事史;在川普总统任期内,他担任美国国务院蓬佩奧国务卿中国政策规划首席顾问,对美国对华政策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2021年美国政府换届后返校教学,并兼任哈德逊研究所资深研究员、胡佛研究所客座研究员以及2049计划研究所资深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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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ND:余教授,首先我要感谢你同意在六四32周年纪念日前夕接受CND / 华夏文摘的访谈。一九八九年六月四号是一个特别的日子,是我们很多人生命中的转折点。
余茂春:对对对。
CND:那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我想请你谈一下,六四对你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使你的人生选择和事业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
余茂春:六四是历史上的很多标志性的事件之一,如1919年的五四运动、1956年匈牙利的自由运动、1968年捷克的布拉格之春。它不仅仅是一个大事件本身,而是影响了一代人生活的基本定向和重新定向的里程碑。六四也标志着一代人的重新觉醒。比如说对我个人来讲,天安门示威游行令我们振奋的东西不见得完全是具体的什么内容——当然我对那些内容大都是赞同的——最主要的是他们采取的形式。天安门运动的七个星期是中国老百姓自共产党上台以来最自由、最没有恐惧的七个星期。天安门运动的根基就是自由,不管如何短暂,人民基本上没有什么恐惧。广场上的这种脱离恐惧的自我表现,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重大的震撼,因为在中国生活过的人,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都活在一个莫名的有形或无形的恐惧中间。你要担心害怕的东西很多——你的护照、签证、你的学校、单位、户口、你的爸爸妈妈、亲戚……你生存中的方方面面,你所做的很多事情都跟共产党随时可以控制你、惩治你的那么一种无形的压力有关系。而天安门运动就摆脱了这一点。当时很多人觉得这些学生很年轻、很天真,但我觉得这天真里边有一种人的本性的自由的散发。自由不需要太多的复杂性,中国的政治文化把很多天经地义的简单事情复杂化,把人性扭曲得畏畏缩缩,大打折扣。天安门的勇士们展现了人性的真正复归,是对共产党政治人格的勇敢的挑战。这个对我来讲是一个非常大的震动。我和那些学生基本上是同一代,只大几岁,但是我对这些年轻人非常佩服,他们给了我去追求自由的勇气。所以说,看到中国政府对于这七个星期的自由那种残酷而血腥的镇压,我是非常的震怒,而且重新认识到一个做人的最重要的东西,就像氧气一样不可缺失,那就是摆脱恐惧的自由。这种短暂而被残酷灭杀的自由对一代人的启示和人生定向的影响,在不少其他共产党国家,如匈牙利,波兰,捷克,也都非常的突出。
当时我是在美国,我在加州伯克利大学。我觉得,在那么自由的环境中还有那么多内心的恐惧是非常不应当和荒唐的。所以,对于我个人来讲,六四天安门事件是我摆脱恐惧、自我解放的一个最根本的标志。虽然我没有直接参加,但我对于天安门的抗议示威者是非常感激的。我觉得这不只是我个人的自我解放,因为我们这一代中很多人都是这样的,都有这样的经历。
CND:是的。
余茂春:只不过是每个人在不同的生活的环境里面,个人的选择目标不一样而已。我自己并不是特别突出的一个。
CND:六四影响了我们这一代人,包括我,包括你。我跟你感受特别相同,1989年6月4日那一天是我生命的转折点。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同样的事,所以你说你并不是特别突出的一个。但是你现在有一个非常特别的身份,就是你作为在美国国务院里面工作过的人,曾经为美国政府对华政策出谋划策。那你觉得六四对你提出的那些建议有没有什么影响?
余茂春:当然影响非常大。我在担任蓬佩奥国务卿的中国顾问的时候,我跟他讨论的话题之一就是中国民主自由的现状和前景。我就觉得六四给美国的对华政策提供了一个最根本的基点。在我进入美国高层的政府圈子里时,大家对中共有一个政策的重新估价,原因之一是由于习近平最近几年把美中关系搞得非常紧张。有一部分人,而且是很大一部分人,觉得美中关系最糟糕的时候就是习近平上台后,美国受到了挑战。言外之意就是,如果说习近平当政不好,那么习近平当政之前中共当政好像还可以。但我觉得这个就违背了六四的真谛。我就提出,美中关系基本点不应该是在2012年习近平上台之时,而应该是1989年。为什么呢?因为1989年是在中国共产党执政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非常清楚地表明了中国人民和中国共产党之间存在着的非常对立的利益冲突。这当然有中共党内派系斗争的影响在里面,但比较起来,这是最脱离了共产党内部派系斗争的一场人民运动,而运动的初衷就是老百姓出于一种人性的对自由的渴望和对国家负责的主人翁感,提出一些诉求,要做一些事情。我觉得这实际上就是老百姓起来反对共产党独裁专制的一种最原始、最真诚的表现。这才是美中关系要有长足的、实质性突破的根本问题。刘晓波有一句话很有前沿性,未来自由中国在民间。天安门运动是民间追求自由,追求未来的最佳体现。而美国对华政策一定要着眼民间,着眼未来。所以我一直在美国政府圈子里边说,美中关系的基点不应该定在习近平上台之时,也不应该定在什么邓小平内斗成功搞改革开放的1978年,而就是应该定在1989年。
1989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转折点,是各个共产党政权垮台的年份。大家谈论共产党在苏东崩溃的时候,都非常习惯地把中国的天安门民主运动与1989年在东欧发生的共产党垮台分开来。我觉得这是不对的。因为1989年是一个世界性的、全球性的反对共产主义及其统治的标志性年代,这个标志性的运动起始于天安门广场。中国学生对东欧的民主运动、最终推翻共产主义在东欧和苏联的统治起到了不可磨灭的启发和示范作用。我觉得天安门运动不应该仅仅是美中关系的基点,而应该是美国外交政策的一个主要基点。所以我跟蓬佩奥国务卿及美国高层的其他重要官员讲,我们要重新定义天安门事件,把它反映到美国的外交政策上来。这就是为什么蓬佩奥国务卿2019年在天安门民主运动三十周年的时候发表了美国自天安门事件以来最重要的、最全面的、而且最长的一个声明。他提到1989天安门学生运动是一个争取自由、争取民主的运动,所以他向天安门大屠杀中丧失生命的人们致敬;而且他提出来,天安门运动与柏林墙的倒塌有必然的联系。我觉得这些都是天安门民主运动对美国对华政策产生非常重要的影响的地方, 虽然晚了一点,但毕竟回到了正轨。
CND:所以说,这是六四给你的启示,然后你把它运用到了美中外交政策上去了。
余茂春:我只是尽力而为。开始有人对这说法觉得很吃惊,后来通过我们做工作、做解释,大家就都是一致的了。你看看蓬佩奥国务卿发表的声明,当时美国上下基本上都是认同了这个调子。(蓬佩奥国务卿2019年6月4日的声明附在本文之后。)
CND:你说的这个“大家”指的是谁?
余茂春:就是美国政府。美国政府都这样看。比如说,国务院里面有不少就事论事的官僚,不愿意从意识形态方面讨论问题,而八九运动就是一个价值观和意识形态方面的非常剧烈的冲突。我是教书出身,我就本能地在国务院给主管中国事务的几十个高级官员办学习班,读马列毛习,读中共文件,读乔治坎南,读美中关系经典著作,讨论很热烈。学习班办了好几期,转变了不少人的看法。所以蓬佩奥国务卿在讲话中多次讲到,美中关系上很多问题的症结实际上就是在政治上、在意识形态上美中有许多水火不容的东西。在白宫里边,后来的白宫国家安全事务助理Robert O’brien也说共产主义、列宁主义、中国共产党意识形态对美国的挑战有多么严重。这些都始于国务院里面基本的政策转变。这与六四有必然的联系。真正正确的东西稍微一点就形成了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