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感到困扰的是,我认识的白人里不管老钱新钱,都认为中国是美国最大的对手。经济规模,军舰,自成体系的轻产业。我妈对此坚信不疑时我一笑而过,但是他们如此认为,会让我有很多说不出的话。
美国社会诚然存在很多问题,但是在“政治正确”的循环系统里,那些问题在互相碰撞着实现逻辑自洽。是的,政治正确从来都不是坏事,它象征着不管实际如何,最起码你要认可我们这个社会里自由与平等的社会共识。只有你认可社会共识,才能在这个社会立足,而你的行为与此相违背,继而被他人纠正,是另一码事。
而中国,支黑是一个现象,因为问题不仅出在政治上,出在文化的根里。支黑是反政治正确的,但却是可以被理解的,你可以看到再伟光正的“反贼”和民主斗士总会多多少少有一点支黑倾向。五千年文化的根从来没拔出来,不管朝代怎么更迭,政权形式怎么变化——以前的青天大老爷怎么把你打出衙门,今天就怎么封你的号;五千年的酒敬到了今天,只是怀才者以前唯有长歌当哭,今天有了择他土发挥光热的权利。
很多美国人都不喜欢美国。你问他美国怎么样,他说美国就是fxxking piece of shit,然后用夸张的肢体语言给你吐槽半个小时。但是你问他,你是美国人吗?他会觉得你这个问题匪夷所思。我为什么不是美国人?
中国人的隐痛是与此相反的。没有夸张的形容,没有破口大骂,与之相对的是避而不谈,眼神躲闪,与一句轻微而坚定的,“不要叫我中国人。”
中国人讲究“名不正则言不顺”,哪怕想当皇帝都得找几个人学狐狸叫。其实被逼到那个份上了,师出无名又怎样呢?何必大费周章抓鱼剖腹、肉食者鄙?但是他们偏不。偏需要一个名头——逻辑在于,一个事物的发展是好是坏不重要,人们会追寻它的根。根没有问题,万事则可以纠正。根不正则再欣欣向荣,总有被拷问的一天。
这是一个动乱而繁荣的国家,但是你可以伸长脖子喊,这个狗屎国家太乱了;这是一个安定而繁荣的国家,但是你伸长脖子就会被打回去,谁知道你下一秒会喊出来什么?
我选前者。
民智未开、教育未改,无法正视历史,不肯让民众接触全面的信息,形成属于他们自己的价值观,不管经济膨胀到什么地步都是空中楼阁。这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批判,而是一个应该被正视的问题:政治和经济都是人类发明的游戏,归根结底只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形成规则,仅此而已。能发挥最大效力、走得最远的规则,就是对人群有利的规则。
被塑造的记忆不是历史,不立体的快乐不是快乐,被形成的自豪不是你的自豪。
我从来不觉得我的观点建立在中国给我的痛苦之上,甚至坦白来说,我在中国体会到了前半生最大的便利。
我在中国考驾照时出现了技术故障,整个大厅的人饥肠辘辘,从凌晨五点挨到下午,等待着不知道什么时侯能恢复的系统,有的人想出去吃饭、出去给手机充电,但是被拦住了。如果出去就判定弃考,再约下一场。
考试不好约,也需要费用。都是大学生,这是返校前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一两个人出去了,更多的人回去了。很闷热、很无聊、很困、很饿。
我妈给我发信息,让我去前面的小门,穿制服的人向我招手,给我准备了机关食堂的饭,把我手机拿去充电,还说如果我需要午睡,系统恢复她就把我叫醒。
我说,从凌晨到现在九个多小时,很多人还是从外地风尘仆仆赶来的,又累又饿的情况下,他们怎么可能考得好?他们怎么办?
她说,没有办法。
就像今天,我听到白人对中国经济的认可时,感觉胸口堵着很多说不完的东西,北京厕所里长住的环卫工,深圳写字楼里猝死的白领,陕西地下室里饿死的女生至死还想衣锦还乡,玩笑一样的调休与假期,还有已经被遗忘的1989年的记忆。我想说腾飞的经济不是真的,当你对它一味赞美时,听不到的哭声就被隐没了。
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们把中国经济的数据赤裸裸地摆在我眼前,那么耀眼的红色。
我说,是啊,那是一个经济繁荣的国家。
是我爱了前半生才发现被欺骗,是我不存在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