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雷:傅雷之死,不欠这世界任何东西
1966年9月2日,因不堪红卫兵的殴打、凌辱,傅雷与妻子朱梅馥在上海家中双双上吊自尽。但他们依然保持了优雅,留下的绝笔书里透出两个字:不欠。
叶永烈写过《铁骨傅雷》一书,详细介绍过傅雷的死:傅雷夫妇“用一块浦东土布做的被单上撕下了两个长条,打结,悬 在铁窗横框上。他们在地上铺了棉胎,才放上方凳,以免把方凳踢倒时发出声响”,“就这样,傅雷夫妇上吊自尽于铁窗两侧”。
自尽前,傅雷夫妇写下三页遗书,还在一个小信封里装入53.50元,写明这是他们夫妻的火葬费。
叶永烈感叹说,这样长的一篇遗书,在那样的心情之下,竟是一气呵成,“没有一个字是改过的”。
傅雷遗书全文如下:
人秀:
尽管所谓反党罪证(一面小镜子和一张褪色的旧画报)是在我们家里搜出的,百口莫辩的,可是我们至死也不承认是我们自己的东西(实系寄存箱内理出之物)。我们纵有千万罪行,却从来不曾有过变天思想。我们也知道搜出的罪证虽然有口难辩,在英明的共产党领导和伟大的毛主席领导之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决不至因之而判重刑。只是含冤不白,无法洗刷的日子比坐牢还要难过。何况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
因为你是梅馥的胞兄,因为我们别无至亲骨肉,善后事只能委托你了。如你以立场关系不便接受,则请向上级或法院请示后再行处理。
委托数事如下:
一、代付九月份房租55.29元(附现款)。
二、武康大楼(淮海路底)606室沈仲章托代修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请交还。
三、故老母余剩遗款,由人秀处理。
四、旧挂表(钢)一只,旧小女表一只,赠保姆周菊娣。
五、六百元存单一纸给周菊娣,作过渡时期生活费。她是劳动人民,一生孤苦,我们不愿她无故受累。
六、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存单一纸六百元,请交还。
七、姑母傅仪寄存之联义山庄墓地收据一纸,此次经过红卫兵搜查后遍觅不得,很抱歉。
八、姑母傅仪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与我们自有的同时被红卫兵取去没收,只能以存单三纸(共370元)又小额储蓄三张,作为赔偿。
九、三姐朱纯寄存我们家之饰物,亦被一并充公,请代道歉。她寄存衣箱贰只(三楼)暂时被封,瓷器木箱壹只,将来待公家启封后由你代领。尚有家具数件,问周菊娣便知。
十、旧自用奥米茄自动男手表一只,又旧男手表一只,本拟给敏儿与儿媳,但恐妨碍他们的政治立场,故请人秀自由处理。
十一、现钞53.30元,作为我们火葬费。
十二、楼上宋家借用之家具,由陈叔陶按单收回。
十三、自有家具,由你处理。图书字画听候公家决定。
使你为我们受累,实在不安,但也别无他人可托,谅之谅之!
傅雷 梅馥
一九六六年九月二日夜
读完这篇极其平静的傅雷遗书,不禁泪奔。
遗书开头那段文字浸透了一个正直知识分子对那个时代的无可奈何。“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原本是中国社会的文化精英,是愚昧落后的中国的文明火花。这些城市里的知识分子和农村的乡绅一起被新时代清洗了。中国传统的礼义廉耻就此消失,人性中最黑暗最丑恶的基因却被全面释放出来。
而傅雷遗书中托付妻兄要做的那十三件事中,我读出了两个字:不欠。这也是我推崇的为人之道。他们详细交待的十三件后事都是关于财物的,精确到分。其中12件都是关于他人的,包括安排好跟随他们多年的保姆。而关于自己的事只有一件:留下53.30元的火葬费。
遗书的最后一句表达的是累及他人的不安之情。
什么样品性的人会在临死之时写下这样的遗书?
不欠下任何人的任何物,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个尘世。傅雷夫妇真是心里很干净的人。傅雷夫妇死前把红卫兵抄完后乱七八糟的家整理干净,傅雷夫人又让女佣取来干净的衣服,然后支走女佣,坦荡离开这个欠着他们的世界。
傅雷自杀的直接原因是上海音乐学院的红卫兵对他进行了长达四天三夜晚的抄家和批斗,一个生活优雅、为人正直的文化人不堪这样的凌辱,选择以死解脱。
图1:照片拍摄于1964年,傅雷坐在卧室靠近露台铁窗处抽烟斗,后面的铁窗也是他最后自尽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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