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因为在公众号上发布了这篇文章,结果被封号了。应朋友要求,现把全文发上来——
《抗日没有神剧,只有鲜血泪水》
梁天恩是我采访过的年龄最大的抗战老兵,那一年他90岁。
淞沪会战的时候,梁天恩20岁,任第七军170师517旅1020团第二营机枪连的班长。
第七军的战士全部来自广西,当时人称钢七军,是早期国民革命军中战斗力最强的军队。
那时候还没有“抗日五大主力”,“抗日五大主力”——74军、新一军、第五军、18军、新六军,是以后的事。很多年前天涯网站非常火爆,有个帖子给国民革命军的军一级单位排名,钢七军被排在第六位。排在它前面的,就是“抗日五大主力”。
1937年8月13日,淞沪会战开始,日军进攻上海。
日军认为,只要占领了中国东南沿海的大城市,切断了中国的经济命脉,中国就会灭亡。
民国时期,有个地理学家叫胡焕庸,他发现从黑龙江的黑河,到云南的腾冲,画一条直线,就分开了中国的东部和西部,东部聚集了中国93%的人口,而西部人口仅占7%。所以,日军认为,占领中国发达的东部,中国就会瘫痪。
淞沪会战打响后,全国的军队都开往上海增援。
第七军驻扎在遥远的广西,要从广西开赴上海,山水迢迢,谈何容易。所以,第七军赶到上海的时候,已经到了10月份。
当时,日军已经登陆,正和中国军队逐条街道,逐栋楼房在争夺。第七军赶到后,来不及做饭,就穿着草鞋,端着刺刀,发起冲锋,将日军赶到了大海里。日军指挥官松井石根也逃到了军舰上躲避。
梁天恩说,日军逃走后,第七军这才开始埋锅造饭,按照国内战争的经验,他们以为依靠自己猛打猛冲,抢占阵地,日军已经被打败,就再也不敢登陆了。
饭刚刚做好,战士们端着饭碗,突然看到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热气球。生活在广西的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东西。他们一齐站起来看稀奇,对着热气球指指点点。突然,日军军舰上的炮弹铺天盖地落下来,第七军付出了巨大牺牲。
热气球是给军舰指导方位的。
日军重新登陆,夺回了刚刚失去的阵地。
这是钢七军从成立以来,第一次打的败仗。
现代战争,打的不是血肉之躯,打的是武器装备。
那时候,中国军队的武器装备,远远不如日军。
中国唯一一个装备有现代化武器的,是第五军。第五军是当时中国唯一的机械化军。第五军的军长叫杜聿明,下辖200师,师长叫戴安澜,戴安澜的名字写入了中学历史课本。
淞沪会战过后,是南京保卫战。最近很火的电影《南京照相馆》,有当时南京保卫战的情节和画面。
淞沪会战打了三个月,上海沦陷;南京保卫战打了10天,南京沦陷。
守卫上海和南京的中国军队,不可谓不英勇,不可谓不浴血奋战,奈何武器装备不如人。
第五军曾经和其余兄弟军队守卫南京。
南京战败后,日军向着南京城内冲锋。有两名第五军的士兵,躲在被打坏的战车里,他们看到有一队日军从战车边跑过去,就用战车里尚能使用的机枪,从后面扫射,打死了几十名日军。然后,趁着天黑逃离南京。
这两名战士在归队的途中,有一名牺牲了。剩下的一名,在安徽追上了第五军。他向战友们说起在南京城下痛击几十名日军的故事,没有人相信。有人把这件事说给军长杜聿明,杜聿明也不相信。
两年后,第五军在广西昆仑关,与日军第五师团血战。
第五师团是日军战斗力最强的军队,它曾经用了一个旅团,就占领了山西,这就是“半个师团打山西”的故事。阎锡山二三十万军队,也挡不住半个第五师团。
1939年的中国,所有出海口都被日军占领,中国得不到外部援助,只能孤军奋战。日军准备占领广西后,两面夹击,占领当时的陪都重庆。
这时候的第七军在安徽驻扎,广西境内留下来的,是仓促成立的由民团组成的31军和46军。而且,31军和46军分散在广西各地。
日军第五师团进攻广西的时候,乘坐的是70艘军舰。而31军和46军从广西各地奔赴日军登陆的钦州湾,用上了所有能够找到的交通工具,甚至连路上所有的牛车都用上了。这就是差距。
为了迷惑日军,31军和46军对外的番号都扩大了,团改成师,师改称军。
桂调元当时是46军170师的卫生兵。他说,打得太惨烈了,伤员一批批送过来,装满了医院……
31军和46军付出了极大的牺牲,快要顶不住了。
有一天晚上,桂调元刚刚把一批重伤员送到后方,突然看到路边停着一望无际的卡车和摩托车,他欣喜若狂,知道这是第五军来了。
当时,中国只有第五军才有这样的装备。
第五军下辖三个师:200师、第一师、新22师。第一师是由当时负伤归来的老兵组成,所以又称荣誉第一师。
第五军的200师和荣誉第一师在昆仑关与日军展开血战。
在一次战斗间歇,杜聿明从一本缴获的日军小册子上,看到“要注意打扫战场”的记载,写到了在南京城下,因为没有打扫战场,被战车上的机枪打死了几十名日军……杜聿明恍然醒悟,让赶快寻找那名战士,却被告知,就在刚刚的血战中,牺牲了。
昆仑关血战,阻挡日军增援的,是第五军新22师。新22师的师长叫廖耀湘。
南京城破时,廖耀湘和两万名百姓躲在栖霞寺里,才躲过一劫。后来,他从南京逃脱,追上了第五军。
廖耀湘和日军有切肤之仇。无论是在昆仑关血战,还是在此后的缅甸战场,他一上战场就变疯了,疯狂攻击。
新22师后来在缅甸战场被编入新一军。一次战斗结束后,新22师的士兵们,枪刺上挑着日军头颅,列队游行。这气坏了当时的美军顾问,说这不符合人道主义。
第五军200师的师长戴安澜,当时人称“猛张飞”。他打仗的时候,总是冲在最前面。
缅北撤退的时候,200师与一队日军遭遇,他冲在最前面,被日军机枪扫射,身中十余弹,壮烈殉国。战士们抬着他的遗体,回到国内。
当时抬他的人中,就有黄学文。黄学文是从中山大学考上黄埔军校的。200师远赴缅甸作战,白崇禧把黄学文推荐给戴安澜。
那一年,我去采访黄学文,他住在偏远乡村,室徒四壁,一贫如洗。他一定要把一篮子鸡蛋送给我。我没法带走,就送给了和我一同前去的志愿者。
戴安澜人称“猛张飞”,张自忠人称“活关公”。
张自忠身负奇耻大辱,抗战开始,人们都说他是汉奸。李宗仁与日军展开徐州会战,缺兵少将,就向蒋介石要了张自忠。
张自忠一回到担任军长的59军,第一句话说:“我今天回来,就准备死在抗日战场上,只是看什么时候死。”
1940年5月16日,张自忠亲率所部2000人,与4000名日军展开激战,他肩部中弹,仍死战不退。后,他身中五弹,又遭日军枪刺,才轰然倒下,壮烈殉国。他的遗体被日军抢走。
张自忠牺牲的时候,是第33集团军司令。他是二战中死在战场上的军衔最高的人。
阮明刚当年是59军的机枪排排长。他说,有一天黄昏,大家正在吃饭,师长黄维纲光着脚,手持大刀,哭喊道:“司令都被人打死了,我们还活着干什么?有种的,今晚跟老子走。”
当天晚上,杀声震天,张自忠遗体被抢回。后来,遗体被送到重庆,蒋介石亲自在码头迎接。
抗战时期,日军差一点占领重庆。
如果不是石牌保卫战,日军溯江而上,重庆就会失手。当时,蒋介石已经做好了把国民政府搬迁到西康的决定。西康在西川西部,靠近西藏。
1943年5月,日军占领宜昌,十万兵锋,直指重庆,双方在一个叫石牌的小山村对峙。
日军前锋是几千名海军陆战队,中国军队是18军11师,师长叫胡琏。
大战即至,胡琏上山,焚香祷告,然后写好遗书,安排后事,决心拼死一战。
此战极为惨烈,战斗最激烈的时候,两个小时内,听不到枪声,双方短兵相接,用刺刀和枪托,甚至拳头和牙齿,展开肉搏战……两小时后,中国军人硬生生把日本海军陆战队赶入了长江里。
当天夜晚,日军从宜昌撤走,此后,再不敢奢望占领重庆。
石牌保卫战属于鄂西会战。
在鄂西会战的67年后,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情。
2010年,因为要修一条公路,挖掘机从一座村庄的地下挖出了3000具白骨,还有大量的帽徽军章。
这3000具白骨,是当时第75军预四师的士兵。他们叫什么,没有人知道。
我去采访的时候,当地的老年人告诉我,金边村是当时预四师的医院,因为战事紧张,缺医少药,很多伤兵都死了。
我还采访到了一名预四师的连通讯员。他说,他去送信,回来后,看到战斗刚刚结束,全连都牺牲了,只有他还活着。
后来,这名通讯兵入赘到了金边村旁边的一座村庄。
整整八年抗战,中国军队总伤亡322万人,其中阵亡132.8万人(当时的统计资料)。绝大多数人都没有留下姓名。
这些年,孙春龙一直和他的团队在寻找健在的抗战老兵,帮助他们回家。
有一天早晨,我打开手机,突然收到孙春龙发来的短信,他说,他和志愿者在山西的一座村庄,看到了一些砖头,砖头上刻着人名和部队番号,突然想起了我曾经在《十万男儿血》中写到的一个故事。我书中写到的那些砖头找到了。
那一瞬间,我如遭电击,泪流满面。
抗战开始后,陕西军奉命开往山西,与日军激战。几十年后,我来到了当年的激战地,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天中午,一个连的陕西士兵正在吃饭,突然遭到日军袭击。战士们放下饭碗,迎击日军。战斗过后,日军被赶走,而这个连有27名士兵牺牲了。
连长说:“这么小的娃娃,死在了这里,他的父母都不知道,我们把他们掩埋了,给砖头上刻写他们的名字,也许以后他们的父母能找到。”
连长带着幸存的士兵,挖了一个大坑,把27具尸骨摆放整齐,给每一具尸骨的旁边,放了一块砖头,砖头上刻着他的名字,和部队番号。知道籍贯的,也刻上籍贯。
我做梦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他们的父母没有找到自己的孩子,而孙春龙和他的团队找到了。
八年抗战,极为惨烈,极为艰苦。
那时候的中国非常穷,战士们因为吃不饱饭,缺乏营养,很多人得了夜盲症。到了夜晚,就什么都看不到。日军发动夜袭的时候,就很容易得逞。
很多南方士兵上战场穿着草鞋,草鞋不耐磨,所以,一到休息时间,就开始编草鞋,用能够找到的所有布条、稻草编织。还有些人光着脚板。
日本每个士兵来到中国战场,已经至少打过了500发子弹。而很多中国士兵上战场前,连枪都没有摸过,行军的时候,老兵边走路边教怎么打枪。甚至上了战场,每个人只有领到几发子弹。
李宗仁说:日军一个士兵的战斗力,能顶七八个中国士兵。
所以,中国军人付出了巨大的牺牲。
抗日没有神剧,只有鲜血泪水。
(图片为原200师参谋黄学文,借用《南国早报》图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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