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刚读了浙江大学社会学系研究员吴桐雨的新书《牛马游戏:硅谷大厂如何驯服工程师(Play to Submission:Gaming Capitalism in a Tech Firm)》,读完之后背后有点发凉。不是因为书写得不好,恰恰相反,是因为它太真实了。
先简单介绍一下这本书的分量。
作者吴桐雨是俄勒冈大学社会学博士,现任浙江大学社会学系百人计划研究员,专攻劳工社会学、科技产业和性别研究。
这本书的英文版《Play to Submission: Gaming Capitalism in a Tech Firm》已由天普大学出版社(Temple University Press)出版,获得了国际顶尖社会学家麦克·布洛维(Michael Burawoy)、清华大学沈原教授、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项飙等海内外权威学者的联袂推荐。
这本书基于作者在硅谷某头部科技公司长达 13 个月的深度田野调查,包含 100 小时的参与观察和 66 次正式访谈,可以说是目前对硅谷工程师文化最深入、最系统的社会学研究。
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那些智商超群、逻辑思维极强的硅谷工程师,会心甘情愿地通宵达旦为公司工作,甚至还觉得这是一种「酷」的生活方式?为什么他们明明有着极强的议价能力和技术主权,却依然被大厂牢牢「拴住」?
答案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加精妙和可怕。
吴桐雨用了整整 13 个月的时间,深入硅谷某头部科技公司进行田野调查,最终揭开了一个令人震惊的真相:硅谷大厂并不需要用 996 这种粗暴的方式压榨员工,它们有一套更加高明、更加隐蔽的「驯服术」——让员工在游戏中不知不觉地「用爱发电」。
这本书用极其冷静和客观的社会学视角,解构了一个我们以为很「正常」的现象。当我们还在讨论 996 怎么仍敢大行其道时,硅谷的科技巨头们早已进化出了一套更加精密的控制系统。
吴桐雨在调查中发现,一家硅谷科技公司内部,竟然存在着超过 50 种不同的游戏来激励员工工作。注意,这里说的不是什么团建活动或者员工福利,而是深度嵌入到工程师核心劳动过程中的游戏化机制。
这些游戏被精心设计,分为四大类型:模拟类游戏、整蛊类游戏、轮盘赌类游戏,以及收集类与奖券类游戏。
比如有个叫「甜甜圈邮件」(donut email)的整蛊游戏,新员工入职后会收到一封看似来自同事的邮件,邀请他们去某个地方拿甜甜圈,结果到了现场发现这是一个恶作剧。
表面上看这只是一个无害的玩笑,但吴桐雨敏锐地指出,这实际上是一种服从性测试,是对新员工最初的 PUA。通过这种看似「有趣」的方式,公司在测试新员工是否愿意接受这种企业文化,是否能够「融入」团队。
更精妙的是那些模拟类游戏,比如敏捷开发流程(Agile development)本身就被包装成了一种角色扮演游戏。
工程师们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各种「任务」,就像在玩一款策略游戏一样。还有代码审查被设计成「轮盘赌」游戏,用随机分配的方式解决劳动分工问题,表面上公平有趣,实际上是在用游戏化的外衣掩盖管理的强制性。
最让人细思极恐的是那些收集类游戏,比如「刷工单」和「收集徽章」。工程师们会为了在排行榜上的名次而疯狂工作,为了获得某个虚拟徽章而通宵达旦修复漏洞。他们沉迷于这种竞争,就像沉迷于电子游戏一样,完全忘记了自己其实是在为公司创造价值。
读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国内互联网大厂那些「奋斗者文化」和「福报论」的宣传。相比之下,硅谷的这套做法显得更加高明。
它不需要用道德绑架或者直接的强制手段,而是通过激发人性中对游戏、竞争和成就感的渴望,让员工主动投入到超额劳动中去。
吴桐雨在书中提出了一个关键概念——「玩家主体性」(gamer subjectivity)。这个概念解释了为什么硅谷的游戏化管理如此有效。
她发现,硅谷的工程师大多出生于 1979 年到 2000 年之间,这个时期正好与美国电子游戏产业的鼎盛期重叠,因此被称为「玩家一代」(gamer generation)。
这一代人从小就浸淫在电子游戏的世界中,他们不仅对编程和 debug 非常熟悉,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内化了游戏的逻辑和叙事方式。他们习惯于在游戏中冒险闯关,习惯于面对不确定性,习惯于通过排行榜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正是这些从小培养起来的习惯和认知模式,让他们在面对公司精心设计的游戏化工作环境时,很容易就被「套路」进去。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有趣的对比。
在中国,程序员们往往自嘲为「码农」或者说自己在「搬砖」,这种表述背后透露出的是一种工具化的自我认知——我知道我在被剥削,但我需要这份工作。
而在硅谷,工程师们更愿意把自己看作「玩家」,他们觉得自己在参与一场有趣的游戏,在这个游戏中获得成就感和满足感。
表面上看,后者似乎更加积极正面,但吴桐雨的研究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真相:正是这种「玩家」身份认同,让硅谷的工程师们更容易被操控。
当你把工作当作游戏的时候,你就不会去质疑游戏规则的合理性,不会去思考这个游戏是否对你有利。你只会专注于如何在游戏中获胜,如何刷出更高的分数。
书中有一个细节让我印象特别深刻。吴桐雨描述了工程师们如何为了「保级」而通宵达旦地修复漏洞,他们把这种行为称为「开黑」。
这个词本来是游戏术语,指的是和朋友一起玩游戏,但在这里却被用来形容加班工作。这种语言的挪用本身就说明了问题——当工作被包装成游戏的时候,加班就不再是加班,而是「和朋友一起开黑」,是一种有趣的社交活动。
更可怕的是,这种游戏化的工作模式还会制造排斥和分化。
书中提到,那些不太愿意参与游戏,或者不太擅长这种「玩家文化」的员工,往往会被边缘化。特别是亚裔工程师和女性工程师,他们往往无法完全认同这种「玩家主体」,觉得为了游戏荣誉而工作是「太情绪化」、「不专业」甚至「幼稚」的行为。但正是因为这种疏离感,他们在公司中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读这本书的过程中,我不断地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同样是让员工超额工作,中国的互联网大厂选择了 996 这种相对粗暴直接的方式,而硅谷却发展出了这套精密的游戏化系统?
答案可能在于两种不同的管理哲学和文化背景。
中国的 996 文化本质上还是一种传统的权威式管理,它依靠的是等级制度和服从文化。老板说要 996,员工就得 996,这里面有明确的权力关系和利益交换。虽然粗暴,但至少是透明的——大家都知道这是在被剥削,只是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
而硅谷的游戏化管理则更加狡猾。它不是通过外在的强制力来控制员工,而是通过重塑员工的内在动机和身份认同来实现控制。
当员工把自己当作「玩家」的时候,他们就会主动去追求游戏中的成就,主动去承担更多的工作,甚至会为了团队的「荣誉」而牺牲个人的休息时间。这种控制更加深入,因为它不是来自外部的压迫,而是来自内心的驱动。
吴桐雨在书中引用了福柯的理论,将这种现象称为「游戏化治理术」(gaming governmentality)。她认为,这是一种超越了传统霸权控制模式的新型劳动控制机制。传统的霸权控制还需要员工的「同意」,还可能遭到集体的抵抗。但游戏化治理术通过制造沉浸式的「游戏现实」,让员工相信问题在于自己「游戏玩得不够好」或「不够投入」,而不是资本剥削制度本身。
这种机制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几乎完全消解了员工的批判意识。当工程师们在排行榜上看到自己的名次下降时,他们不会去质疑这个排行榜的合理性,不会去思考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来评价自己的工作,他们只会想着如何提高自己的排名。
当他们为了修复更多漏洞而通宵达旦时,他们不会觉得自己在被剥削,反而会有一种「拯救世界」的英雄感。
更让人担忧的是,这种模式正在向其他行业和地区扩散。随着人工智能和数字化技术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工作可以被量化、被游戏化。当我们的工作都变成了一场场游戏的时候,我们还能保持清醒的判断力吗?
书中还提到了一个令人深思的现象:在后疫情时代,美国科技产业经历了多轮裁员,这些公司不再热衷于扩招,而是转向更充分地压榨现有员工的生产力。
在这种背景下,原本看似「自由」和「有趣」的游戏化工作环境,实际上变得越来越「有毒」。员工们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无法逃脱的游戏中,他们必须不断地提高自己的「游戏水平」,才能在这个残酷的竞争中生存下来。
读完这本书,我最大的感受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深的警醒。
吴桐雨用她扎实的田野调查和冷静的学术分析,为我们揭开了一个看似美好的面纱。她让我们看到,在那些光鲜亮丽的硅谷办公室里,在那些看似自由开放的企业文化背后,隐藏着一套多么精密和高效的控制系统。
这本书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它揭露了硅谷大厂的「驯服术」,更在于它提醒我们思考一个更加根本的问题:在这个信息资本主义的时代,我们如何保持自己的主体性?如何在各种精心设计的「游戏」中保持清醒的判断力?
当你在朋友圈看到有人晒加班照片,配文说「又是充实的一天」的时候;当你看到有人为了完成某个 KPI 而兴奋不已的时候;当你自己也开始用「升级打怪」来形容工作的时候,你是否应该停下来想一想:你是在追求真正的成就感,还是在被某种精心设计的机制所操控?
更进一步说,当你的孩子告诉你他想去大厂工作,因为那里「有趣」、「有挑战性」的时候;当你的朋友跟你分享他们公司最新的「创新」管理方式的时候;当你作为管理者也在思考如何「激发」员工积极性的时候,这本书都值得你认真读一读。
因为只有当我们真正理解了这些控制机制的运作原理,我们才能在保持工作热情的同时,避免成为被操控的「玩家」。只有当我们保持足够的警醒和批判精神,我们才能在这个复杂的游戏中,找到属于自己的生存之道。
毕竟,生活不是游戏,工作更不应该是。当我们把它们当作游戏的时候,我们可能已经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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