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秉安:泪飞之陵——接履桥惨案调查
张美银口述
口述时间:2012年4月
口述地点:零陵县接履桥村
口述人:张美银,时约六十岁。
作者整理
(1)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我家改成分的事就再不提了。县城那边杀人不久,我们这边也开始杀了,第一次就想杀我屋里的人,我哥哥出门了,到我屋里来抓人,没抓到我哥 ,抓到我老子。
那是阳历9月了,双抢了,我老子下在田里打谷子,他们大队上的人就喊,张德福,上来,去大队开会。结果我老子两脚是泥,一上田坎来就被民兵捆起了。推起到门口的禾堂坪里来审。我老子会说,问他们,为什么抓我?他们说,你儿子是地主,还参加了湘江风雷(造反派组织)。我老子说,他冒参加,就是参加了,也是一人犯法一人担,与我何干?就要挣脱。我老子还有点武功的,他们怕把绳子挣脱了,有人就喊,会跑了,会跑了,割掉他的筋。就几个人把我老子摁住,用镰刀割断了我老子的脚筋——(失声痛哭)
我老子走不动了,有人说,拉起出去打了算了,就是枪毙了。有人就拖我老子走。拉着他去枪毙。拿绳子把手吊着,他不肯走,倒着往红土岭,就是你们来的那地方过去一点,拖——(失声痛哭)
我是看到他被拖着走的啊,他是不甘心的啊,不肯走,拿脚勾着路边的石头,不走。我和我老娘想赶过去帮他,他们民兵就上前拦着,不让我们去。我冲过去,他们又把我拖回来,硬关进了一间窗子是铁栏杆的屋里。我哭天喊地也没人理了。
后来,我苦命的老子,就是给打死在红土岭上的,那天断黑时分,我和我老娘是听见枪响的啊——(失声痛哭)
杀了我父亲,又要杀我的哥哥了。我哥哥没在家,他不是自己回来的,是第二天给他们抓回来的。他们说,你地主狗崽子还想翻天,看你还翻不翻案了!
他们是一定要搞掉我哥哥的,他们说我哥哥是有本事的人,北京的信都弄得到手,要是让他得了势,他们一个个都会被我哥哥搞死的。
怎么杀我哥哥的的?你看他们好残忍啊,他们从公社把他押解回来后,看我哥哥不肯走,拿绳子捆还不走,就拿这么粗(用小拇指尖打比方)的铁丝,从我哥哥的手心穿过去,扯着我哥哥走,你说痛不痛啊?走一路,滴一路的血。后来我逃走,走的也是那条路,还看到路上都是他的血呢。(失声痛哭)
走到半路,我哥哥说,我实在受不了了,你们就在这里打死我算了。那些人就说,这里是路边上,不行,上好的地方,人家要种红薯的,到了红土岭再打你!
我哥哥又说,我好渴,你给我喝口水再死行不行?路边有间小屋,小屋里有个姓刘的老婆婆,听他这样说,看他可怜,就拿个桶,提了水出来给他,他咕咕咕就喝了半桶,像头牛一样呢。喝了那半桶水,老太婆就对那些人说,这么年轻,你们就别杀他啦?杀个老的也好过杀他呀!?那些人就说,阶级斗争,不杀他,他就会要杀我们!老太婆就说,那你们别杀在我屋门口,我晚上怕。我哥哥说,老人家,你是好人,我不死在你门口,要死,我会死远点的。
也怪啊,这时,突然就天昏地暗,黑云遮天,下暴雨了,真是天也在哭啊!他们逼着我哥哥泥一脚水一脚地往山上去,一只鞋子都掉在泥里了,扯不出来,他就把鞋子摔得远远的。
他就光着脚走,走到了山边了,就不动了,站到一棵树下边去。等着他们开枪打他。
两枪。一枪打的胸,我哥哥还没倒下,第二枪是开花子,打了脑袋。我哥哥就倒下了。(再迸发出山洪似的哭声)
(2)我很清楚,打了我哥哥,下一个就该是我了。
后来我听人说,他们杀了我老子我哥哥之后,的确是准备把我沉塘的。说我性子火,留下来会报仇的。要斩草除根。
我不是给他们关着的吗?门口还派着人站岗的。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啊,站岗的人是张明忠(音)还有张和秋(音)。一个村的,很熟的。明忠开锁进来了,张和秋在外头站岗,我也不理他,他突然对我说,美银,你还想不想活嘛,我就哭起来了,也不回答他,你说,人哪有不想活的呢?他就说,我们同你哥哥都是朋友,你才16岁,不该死的,死了,你老娘都冒人养了。我们放你一条生路吧。我们不能放你从门上走,他悄悄指着窗户说,那个窗户的铁栏是锈了的,扳得松的。等下吃饭的时候,我们就走开,你自己扳开铁栏,跑出去吧!再不要回来了,他们马上要杀你了,你要快啊!说完,关了门就走了,我连感激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句。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好人啊!
好了,过了一会儿,他俩把牢门锁好,真的走了,吃饭去了。等他们一走,我就去扳那个窗户铁栏,真是天无绝人之路,那个铁栏真的一扳就松了,露出一个大洞,我赶忙就钻了出去。
一出去,我又茫然了,那时,天都黑了,我往哪里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往人多的地方去,我打算往零陵县城里去。心想,有人的地方就能保护我。我怕村里的民兵发现,忙向山上跑,钻进了树林里。跑到山上,突然就想到,摸也要摸到红土岭去,最后看我的父亲和哥哥一眼。
我就往红土岭上爬,昏黑中,我慌不择路,一脚高一脚低,终于到了红土岭。找到了我父亲和哥哥的尸体,就那样仰朝着天躺在地上的啊!这些黑良心的,杀了人都不埋啊!
父亲叉开脚,倒着。还是像平日那样安祥。哥哥的尸体远点,在一棵树的旁边,脑壳给打烂了,人都认不出了。(痛哭声)
记者啊,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我都不知道哭了,对着尸体,一点儿也不怕。不久,星星月亮都出来了,惨白白地照在地上。?我就跪下去,对着星星月亮说,老天爷呀,你太不公平了呀!?
我又向父亲和哥哥的尸体拜了两拜,忍住了眼泪准备逃。
走到山头上,一步一回头的,看看山下我们村子,心里一酸,想到父亲没有了,哥哥也没有了。山下的那间房子里有我的母亲,也不知道母亲怎么样,自己这一走,很可能十年八载都不会回来了,再也看不到她了,这时,我才落泪了。
快走到零陵县城的时候,我突然想到,我不能在零陵呆,他们是要斩草除根的。就是在城里,也会有危险,我要走远点,远走高飞。
我把我穿在身上的一件灯芯绒的衣服卖了,卖了5块钱。在理家坪(音)上的车,那时候,哪有什么目的地啊,随着车跑,就这样一直到了广西。
我隐姓埋名,嫁到了深山里的一户贫农人家,深山里的人娶媳妇不容易,只要我愿意,他们就接受了我。
我的男人很忠厚、老实,对我也好。
我改了名,换了姓。整年整年不下山,整整8年啊。我就这样,过起了被别人叫做“白毛女”似的与世隔绝的生活。
山下云海茫茫,接履桥的老家,远在千里之外,那些噩梦般的往事,不愿意再去想,好像都是隔在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直到我生了第三个孩子,我才把我家的遭遇全部告诉了我的丈夫。
我的老公说,现在山下面都换了一个世界了,邓小平都搞改革开放了,不要怕了!?那些杀人的人,不敢再做坏事的了。你应该回去看一看,不知道老娘她老人家还在不在呢。
多年后,我带着我的老公,还有四个孩子回到了接履桥。老娘早已死去。我的一个孩子,你在屋边看见的,今年都30岁了。
回到村里,那些坏人看到我,一点事没得,连句道歉的话都没得,人杀了就杀了,我心里这口气,还是窝着的。
陈记者,(指着胸口)我心里好呕(气)啊!
你不是看到我儿子在刷地面吗?我们的旧房子不能住了,住在里头也老容易想起那些事,伤心。我们打算建个新房,建给他们看看,也是为了给父亲哥哥争口气!
不瞒你说,我这辈子啥都不缺了。就是没有能替惨死的父亲和哥哥出这口气,不甘心啊!
(张美银突然朝地一跪)陈记者,你要是帮我写出来,你就是我的恩人,我的菩萨!我不由得也下跪了。
3、张美银大姐的事感动了我。
我突然感到不是在做记录,我是在替一些没法说话的弱者、冤魂申冤了!
我叹息了一声:“美银姐,你说的我都记下了,你能把自己最关心的一句话写下来,让我告诉世人吗?”
她突然冷静下来了,稍停后说:“要得——我写,我要把我家的冤情告白天下——”
我听不大懂零陵话,我也没有想到一个普通的农妇,会说出那么有见识的话。我便问同行的,坐得靠近她一些的周云峰教授的夫人:“她……说什么?请你代她说一遍。”
周教授夫人一字一句告诉我:“她说,她想把她家的冤情告白天下!!”
张美银拿起笔来……
“我想把我家的一切冤情告白天下——张美银”
节选自作者待出版的新著、长篇纪实文学《大屠杀》第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