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密不透風的政治空氣中,四中全會成爲一次不尋常的聚會。表面上是例行的“總結與部署”,實際上卻像是一場無聲的地震。會議前後,超過六成的軍隊代表缺席,九名上将被開除黨籍與軍籍,而原本應補入政治局的軍方人選全部落空。高瑜所說的“三大異常”,不僅揭示了軍隊層面的權力震蕩,更是一個政體長期壓抑真相、封鎖透明度所積累的系統性崩裂的縮影。
這種震蕩并非孤立。它的本質,是一個極權體系在控制與失控之間的劇烈擺動。中共體制的慣性,要求軍隊絕對服從最高領袖;但權力的過度集中,也讓内部忠誠變得脆弱。九名上将的“依法處理”,無論是清洗、整肅還是“主動切割”,都指向同一個問題:軍隊不再是鐵闆一塊。幾十年來,中共以黨指揮槍的模式維系統治,而一旦黨内信任體系破裂,軍隊便不再是穩定的支柱,而是潛在的風險源。
四中全會的另一異常,是“會議的空心化”。出席率低、補員異常、軍人缺席、文官遞補,這些現象在正常政治體制中都意味着嚴重危機。但在中共政治中,它們反而被包裝爲“制度自信”的證明。對内的宣傳仍在強調“團結穩定”,對外的表态仍是“戰略定力”。這種不真實的政治語言,是一種制度性幻覺——它将危機轉化爲口号,将斷裂掩蓋爲秩序,将恐慌壓縮爲沉默。
事實上,軍隊問題并非突發。自火箭軍高層接連落馬以來,從裝備部到後勤保障、從導彈指揮系統到采購鏈條,幾乎所有環節都暴露出腐敗與權力交易的深層結構。那并非單純的“軍紀問題”,而是制度性貪腐的延伸。一個高度封閉、政治化的軍隊,在失去制度制衡與透明監督後,忠誠便變成了利益契約,權力變成了買賣。所謂“軍權鬥争”,其實是内部資源争奪的結果,而非理念之争。
與此同時,領導層面臨的困境也極爲尴尬。習近平以“整軍反腐”爲名确立個人權威,但這種權威本身建立在恐懼與清洗之上。九名上将的被捕,并非鞏固權力的表現,而是信任體系的再度崩塌。一個需要不斷清洗的權力結構,意味着它無法通過制度維持穩定,隻能靠不斷制造敵人來延續控制。最終,敵人不再是外部的,而是體制自身的循環吞噬。
外界許多分析試圖用“派系鬥争”來解釋這一切,似乎隻要找到權力的赢家與輸家,就能理解中國政治的全部邏輯。但這種叙事忽視了更深層的現實:在一個沒有政治透明、沒有公衆監督的體系中,“誰赢誰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整個系統正在失去合法性的支點。軍隊動蕩不是權力調整,而是信任危機的顯現——上級不信任下級,下級害怕上級,忠誠不再出于信念,而出于求生。
張升民的升遷更像是一種政治妥協:他被提爲軍委副主席,卻沒有進入政治局。這種“非典型晉升”,既反映了權力格局的混亂,也暴露出體制的不穩定。它像一個失去節奏的機器,在不斷修補、調整,卻無法恢複運轉的平衡。軍中、黨内、輿論場,三者之間的裂縫正逐漸擴大,而當内部恐懼擴散到民間輿論時,整個政治結構的脆弱就再也掩飾不住。
在這種背景下,四中全會的“沉默”反而比結論更具象征意義。沒有新的政治局委員、沒有制度改革、沒有路線調整——隻剩下一種冰冷的延續感。體制在繼續,但活力在衰竭。軍隊在整頓,但信任在消失。領袖仍在講話,但無人真正相信。這樣的政治生态,才是最危險的狀态:表面秩序完好,内在邏輯已然腐爛。
曆史的經驗告訴我們,一個以恐懼爲基礎的權力結構,總會在其最強盛之時開始崩解。極權的脆弱,從來不是因爲外部壓力,而是因爲内部謊言無法再被掩蓋。
在今日的中國政治中,軍權的震蕩不隻是軍事問題,它是政治合法性、社會信任和制度穩定的共同斷裂。當權力的金屬外殼出現裂縫,光線未必立即射入,但空氣已經開始滲透。也許這不會立刻改變什麽,但它标志着一個無法逆轉的趨勢——控制愈強,穩定愈弱;清洗愈頻,體制愈亂。
當一個政權需要不斷用“異常”來維持“常态”,它就已經進入自我懷疑的階段。四中全會或許不會改變任何表象,卻悄然揭開了中共内部深層的危機。那是一種被自身機制反噬的宿命,一種權力機器在自我清洗中走向虛空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