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语词进入中国的的三种命运
有一群词,它们披着汉字的外衣,藏着外国的灵魂,在清末民初溜进了我们的课堂、报纸、口头与法规中。
你听它们像老朋友,写它们像中国货,可追根溯源,它们其实来自遥远的欧洲,经过日本人“加了个滤镜”的转手一卖,再以汉字的名义“杀”回中国。
今天我们用“经济”“社会”“干部”“法律”“注射”“细菌”这些词如呼吸般自然,却很少意识到:它们的路径是西方原语→日本翻译→中国接收→审美重塑/选择性录用的“四重转生”之旅。
而在这过程中,汉语对这些“日式汉字词”采取了三种态度,演绎出三种命运:
第一种:贵宾入口——欢迎您直接入住
这批词是大赢家。它们长得规矩、意思清楚、用起来顺手,几乎没遇到语言关卡,直接被中国接收,风光无限。
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社会(society),经济(economy),文化(culture),哲学(philosophy),民主、科学、自由、进化、历史、教育、制度、干部、共产党、社会主义、资产阶级、无产阶级
这一整挂名词,是日本用汉字系统全面翻译西方思想的“明星队”。它们大多诞生于19世纪的日本,由福泽谕吉、中江兆民等留学生、翻译官、启蒙学者共同捣鼓,传入中国后迅速在五四运动时期“定居落户”。
其中不少词的源语是法语或德语。
例如:“无产阶级”**源自法语 prolétariat,日本先音译为「プロレタリアート」,再利用汉字语义,结合“无产”(无财产)与“阶级”(社会阶层),意译为“无产阶级”,既贴合马克思主义原意,又让中日读者一听就懂。“阶级斗争”“普遍原理”则带着浓浓的法式启蒙哲学风味。
还有一批来自德语医学与法学系统:细菌(Bakterium),注射(Injektion),民法(Zivilrecht),军律(Militärrecht)
日本翻译者在处理“细菌”时,选用“菌”字(本指微生物),既精准传达科学概念,又贴合汉语语感,堪称神来之笔。
这些术语在孙中山、胡适、鲁迅等人的笔下频繁出现,伴随中国近代医学与法律体系的兴起,完整融入汉语。
这些词的命运,可总结为:春风得意。
第二种:欢迎归化,不过得改头换面
这批词也算幸运,但走的是“婚后改姓”路线。
它们到了中国后,觉得“日味太重”或“语感怪怪”,得洗洗再上桌。比如:
日语“栄養”(营养),听着像皇家御膳,太娇气,我们改成“营养”,不仅呼应中医“营卫之气”,还朴素实用。
“自転車”(自转车)一听像在原地转圈圈,改成“自行车”,立马透出自立自强的氛围。
”郵便所”更不行。虽是“邮政服务点”的意思,但“便所”在中国人脑子里就是厕所……最后改成干净利落的“邮局”。
汽車和汽船是日本早期音译 steam car、steam ship 的结果。但“汽”字意象模糊,中国人先使用用“蒸汽火车”和“汽轮船”,后来变成了火车和轮船。
还有我们小时候就会说的“喇叭”“马达”“刹车”,其实是日语从英语或荷兰语音译后汉字化的产物:
“马达” ← motor ← 英语或荷兰语来源
“刹车” ← brake ← 英语 brake,日语音译「ブレーキ」,再汉字拼译为“刹车”。“刹”字带有“止”或“抑”的含义,巧妙传递了刹车功能。
这些词没有原生血统,却在口耳相传中获得汉语合法身份,成了“归化字民”。
第三种:不好意思,这里不收日本汉字
这批词就惨了。一听就像“外来冒牌货”,语言学家和普通人都嫌弃,干脆没让它们进门。
最典型的代表是日式化学术语:
酸素(oxygen)→ 中国改为“氧”
水素(hydrogen)→ 改为“氢”
窒素(nitrogen)→ 改为“氮”
炭素、塩素、臭素等也被一一替换成:碳 氯 溴
日本用“素”模仿西方元素命名的“-ium”后缀(如 helium、lithium),追求统一美感。
但中国化学家(如徐寿)认为“素”过于抽象,缺乏科学直观性,遂选用“气”字旁,体现元素的气态特性和汉语“气”的本原哲学意蕴,创造出“氢氦锂铍硼碳氮氧氟氖”等朗朗上口的名称。
更有趣的是,那些生活化的外来词,也被人民群众口耳翻译成“方言神词”:
manhole(人孔盖)在东北变成“马葫芦”,就是靠音译日语「マンホール」做中介,后结合方言谐音,宛如街头铁盖子多了点神秘气质。
gas cylinder(煤气罐)被叫成“嘎斯罐”,靠日语「ガス」做中介变成汉字,带着一股东北大爷的豪迈腔调,成了西洋煤气的方言遗产。
这些词虽非日本“官方推荐”,但也沾了点东洋的边。
总之,我们说的是汉语,但汉语里有东洋的回音,西洋的影子。
今天,当我们说“干部”、查“细菌”、打“疫苗”(源自英语 vaccine,日语音译「ワクチン」,意译为“疫苗”,以“疫”指瘟疫、“苗”暗喻种痘意象)、谈“阶级”、收“快递”、坐“汽车”、开“邮局”时,嘴里讲的是中国话,脑子用的是汉字逻辑,但这些词汇背后藏着西方启蒙→日本加工→中国筛选的秘史。
语言从不是单纯的工具,它是文明的通关文牒,是文化的贸易品,是民族的面子工程。
今天的现代汉语,是在“德意志骨架,荷兰玻璃窗,英美发动机,日本木工刀,中国红油漆”的交融中长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