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归到不归——李志绥的心路历程
李志绥从“回归”到“不归”的传奇正是他半个世纪心路历程的投影。他属于在国难深重的三十年代成长的青年一代,饱经家国之痛,一心要为民族复兴贡献自己的一生。我和他是同代人,五十年代初期,受到同样憧憬的鼓舞,他放弃在澳洲的外科医生工作,我丢下半途而废的芝大博士 论文,应召兼程回国。随后的二、三十年中,我因说了几句真话便贬为“贱民”,流徙边陲,幸免于一死;而他贵为大红大紫的“御医”,雨露承恩,在外人眼中也算得上“春风得意”啦。
殊不知,李志绥的专业是西医外科,当年立志要当一名神经外科专家。无奈一入龙门,身不由己,沦为暴君的保健郎中兼夜话清客,虚耗了一生的黄金岁月。到头来,也无非是暴君生杀予夺的另一类“贱民”而已。不出几年,他已经对毛王朝感到幻灭。从此,肮脏险诈的宫廷政治,暴君的荒淫无耻,在在冲击着他的良知。可是,“伴君如伴虎”,他只得战战兢兢,守口如瓶,直到暴君终于放手的那一剎那,他才初步得到解脱。
当时,志绥刚五十六岁,何去何从,颇有“回旋余地”。凭他“御医”的金字招牌,捞个一官半职,或“下海”捞钱,都足可“颐养天年”。找他写回忆录的也大有人在,但他还能昧着良心说假话吗?生活在一个谎言王国里,说真话又是罪不容诛的。他唯有“韬光养晦”,等到时机成熟,毅然奋笔直书,花了九个月的时间就完成了一部前无古人的巨著。“天高皇帝远”,他可以讲真话了,把真人真事和盘托出,既不为尊者讳,也不夸大渲染,驱散了流言的迷雾,给世人留下一部翔实可信的史书。而且,书中有书,和令人发指的毛史交织在一起的,是一个善良的知识分子催人泪下的遭遇和心路历程。官方斥之为“造谣污蔑”,无非因为它揭开了他们数十年来苦心经营的画皮,倒是从反面证实了它的价值。
这样一本书会引起争议,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遗憾的是,早在九三年十月,英国广播公司的纪录片《毛主席:中国的末代皇帝》播映之前,西方新闻媒体就抢先报道了其中李“御医”有关毛皇帝性生活的透露,一时满城风雨。其实,他接受采访时谈了几个小时,而编导者偏偏只选用了那么几分钟,志绥觉得是有欠公允的。这种误导又招致一些人对《毛泽东私人医生回忆录》这本书的误解。有人甚至指责他“集中火力大爆毛玩女人的阴私,走三级色情之路。”真是冤哉枉也!
一本六、七百页的巨著,其中涉及这一方面的篇幅充其量不过二、三十页,更无任何色情渲染,何“衰”之有?评论一本书的得失总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抒己见,这是言论自由的好处。不过,若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书,就难免“攻其一点,不及其余”,甚或“买椟还珠”了。想当年,德莱塞的《嘉莉妹妹》、劳伦斯的《查特莱夫人的情人》、乔伊斯的《尤里西斯》,都曾因莫须有的“色情”罪遭禁,现在则早已列入世界文学经典之林了。志绥的《回忆录》的历史地位,只能留待后人去评说,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它绝非“三级色情”,而是作者饱经沧桑、大彻大悟之后的泣血椎心之作,是他留给中华民族的珍贵遗产。
志绥去年十二月十二日来信,提到“报章、杂志评论褒贬不一”,最后说“这都无所谓,总算了却一件心事,略慰慎娴于地下”。今天,他的遗体和他的书一起,与娴姐合葬在芝加哥郊区一座墓园。志绥匆匆地走了,死得有点蹊跷,但他的书一定会长存。
1995年
---作者: 巫宁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