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为什么不留遗言
在《晚年周恩来》一书里,高文谦写道:周恩来卧床不起后,与周恩来相知最深的叶剑英几乎天天来医院看望,守在床边和他长谈。“尽管周氏对他内心的伤痛绝口不提,但是叶剑英还是能感觉出来,知道他心里有很多话没有讲出来。为此,他曾叮嘱周恩来身边的工作人员准备好笔纸,说:‘总 理原则性强,很多事很多想法和委屈闷在心里不讲,特别是对中央里的某些人,在最后时刻有什么内容要发泄,你们一定要记下来’然而,一直到最后,周恩来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邓颖超在回忆文章里写道:“恩来同志在得癌症以后,有一次他对我说:‘我肚子里还装着很多话没有说。’我回答他:‘我肚子里也装着很多话没有说。’双方都知道最后诀别,不久就会残酷无情地出现,然而,我们把没有说的话终于埋藏在各自的心底里,永远地埋在心底了。”
上面两段记叙表明,周恩来死前没留遗言绝不是因为没话可说,更不是因为身边没有可说之人,也不是因为没有倾诉衷肠、一吐为快的充裕时间和安全环境。象刘少奇、彭德怀,象斯大林大清洗时的加米涅夫、季诺维耶夫,临死前连留下遗言或遗嘱的机会都被剥夺,自不待言。布哈林很聪明,在被抓进监狱前就感到凶多吉少,命在旦夕,因而秘密写下一封《致未来的苏共中央委员会的公开信》,由他年轻的妻子背熟记在心里,总算留下一封遗书。周恩来临终前的处境要优越得多,为什么偏偏是一句话也不肯留下来呢?
这件事反过来想想就不难明白了:你叫周恩来留下什么遗言才好呢?
叶剑英希望周恩来能说出“对中央里的某些人”的看法。可是周恩来的圆滑或曰圆熟之处正在于,他从来就是脚踩两只船;虽然是一脚重,一脚轻。你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政治倾向性,但是你很难从他那里找到可以攻击的话柄。周恩来对江青、张春桥们当然是反感的,可是他知道他们都受到毛泽东的信任,他不能让自己站在毛的对立面,也就是不能站在失败者的一边,他要给自己留下余地,所以他至死也不肯用明确的语言说江青和张春桥们的坏话,以免留下把柄。
叶剑英还希望周恩来讲出自己心中的委屈。可是,周恩来有什么委屈可讲?所谓委屈,就是认为自己受到别人的不公正对待;委屈是建立在某种公正观或正义感之上的。没有了一定的公正观或正义感,连委屈都无从谈起。罗瑞卿长期充当毛泽东的打手,整彭德怀时跳得很高,后来自己被打倒了感到很冤枉,被关在秦城监狱和彭德怀住隔壁还委屈地说:“怎么能把我和彭德怀关在一起?”罗瑞卿一介武夫,头脑简单,总以为别人挨整都是对的都是该的,只有自己才是给整错了冤枉了,所以他要鸣冤叫屈。周恩来不同。周恩来是明白人,他知道先前那些挨整的差不多都是冤枉的。这中间哪有公正可言?既然周恩来早就接受了这套野蛮残酷的丛林原则并且多次扮演了落井下石的角色,深知这里是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不是吃人,就是被人吃;伴君如伴虎,天威难测;因此当整到自己头上时,他不能不清楚地意识到他连抱怨都没有资格抱怨。(1)除非从头否定,包括否定自己。在抱怨的同时首先要忏悔。邓小平第三次复出后,把过去历次政治运动一风吹,平反的平反,摘帽的摘帽,虽然反右这一段留下一节尾巴,硬说反右是必要的,只是犯了“扩大化”的毛病,但明眼人都知道邓小平是在死要面子,心里头未必不明白。邓小平能想到的问题,周恩来就想不到吗?只是周恩来没有机会纠正毛泽东的罪过并顺便洗刷自己的罪过,所以他陷在“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思绪中无法解脱。
另外,我们也可以怀疑周恩来是否具有否定自己的勇气;再说,周恩来临终前,毛泽东还活着,周恩来还恐惧得很,唯恐自己死后毛还不肯放过,唯恐别人在自己脸上画叉。在这种情况下,周恩来还能留下什么遗言呢?正因为心事太多,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百感交集,一言难尽,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所以到头来只好选择沉默,选择无言。
也许,周恩来临终前并不曾有过比较深刻的反思。“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由于长期陷于繁琐的事务,更由于长期身处权力斗争漩涡的中心,周恩来早就费尽心机,精疲力竭,无暇也无力再进行超越性思考。在反击右倾翻案风紧锣密鼓的情势下,周恩来很可能忧谗畏忌,被恐惧所压倒。他不知道民心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国人不满于文革、甚至不满于毛的一个象征性符号。周恩来多半没有料想到他的死竟然会点起一把天安门的熊熊大火——否则他就不会在临终前还那么诚惶诚恐,战战兢兢了。1978年6月,大文豪郭沫若寿终正寝,临终前嘱咐将骨灰撒在大寨。那已经是什么年月了?他还以为大寨红旗不倒,真的会飘扬千秋万代呢!亏得郭老还是历史学家(?!),对当时正在发生,已经发生和将要发生的重大历史性变化居然一点感觉都没有。这些大人物的与世隔绝,闭目塞听,实在不可低估。
《晚年周恩来》里还写道,周明知江青一伙炮制的给刘少奇定案的材料不实,存有不少疑点,起初他也对之采取了消极抵制的态度,但是后来禁不住压力,担心毛不会放过自己,还是在材料上签署了附和的意见。九年后,周的遗孀邓颖超会见英籍作家韩素音,为她丈夫当年在刘少奇一案上的所作所为作过这样的开脱:“开除刘少奇出党的文件是恩来签署的......我们为此而道歉就成了吗?这件事对恩来说来是非常痛苦的,但是他不得不这样做......这样做是为了顾全大局。”这意味着,周非常明白,如果毛下令打倒周自己,不管提出的罪状多么虚假不实,其他同志举手附和、落井下石也是意料之中的,“正常的”,可以理解的,易地则皆然——“顾全大局”嘛。
---胡平:解读晚年周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