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讲初到美国的故事,另一位同学。开学报到那天,学院有个新生招待会,备置了饮料和零食。新生在胸前贴上自己的名字,聚在招待处,吃喝谈笑。在那个场合,我第一次见到Lee。她是个朴实的中西部女孩子,在一堆身材高大的新生中略显瘦小,穿着普通,没有化妆,说话一脸笑容。看我站在旁边,她伸出手说:“我叫Lee。”
握手寒暄之后,她问我是韩国人还是中国人。那个学校东亚面孔的学生主要来自这两个国家。我说是中国人,她就问Lee在中文中有什么意思。我说听发音,会有很多意思,可以是梨,或者犁,也可以是李子、栗子,或者茉莉,还可以是美丽。她说,那就是茉莉吧,很有中国味道。但以后见了面,仍然叫她Lee。
第一学期,课业紧张,大多数日子在教室和图书馆两点一线穿梭。碰到Lee,寒喧几句,又各自忙碌。偶尔午饭时遇到,就多聊一会儿。那时候,她是国民卫队现役下士,每月有一个周末去军营训练,日子比我们更紧张。她的任务是驾驶黑鹰直升机,负责运送士兵和装备。周五下课后,她开四个小时车去军营报到,训练两天,周日晚再开回学校上课。
同学中还有另外两位预备役军人,但都是男生。一位戴眼镜,文质彬彬,曾在海军服役。有次聊天,他说服役时军舰曾在香港停泊,上岸逍遥,十分喜欢。另一位有菲律宾血统,曾在陆战队服役,个头不高,但像牛 一样结实。他言语不多,似乎不是太喜欢学校生活。
第二学期,学院贴出告示,说院刊要从学生中招几位编辑,招聘标准是看第一学期成绩,再加一篇命题作文。在走廊看告示的时候,碰到Lee。她问,你去不去应聘?我有点动心,但那篇命题作文也让我犹疑。我三十岁以后才用英文写作业,不免对这种语言充满隔膜。此前,虽然翻译过一些英文书,但翻译是一回事,写作是另一回事。
我问Lee是否参加,她说是。见我犹疑,她又说:“你也参加吧,即便选不上也损失不了什么,但不试一下,就不知道能不能选上。”我想,是啊,就决定参加了。Lee见自己有说服力,很高兴的样子,话就多起来,说同学中没有几个像你读过那么多福克纳、海明威 ,你肯定写得好。说得我有些飘飘然的感觉,但内心知道,读文学是一回事,写论文是另一回事。
作文比赛的结果出来了。Lee跟我都在榜上,对我来说是个惊喜,但Lee一直胸有成竹。编辑部要审阅稿子,定期讨论,跟Lee见面多起来。她做事很认真,但并不苛求。有时遇到语法、表述和引用格式问题 ,我会向她请教。
编辑间常会有不同意见,争执不下,Lee跟我总是站在一方。偶尔,她会报怨个别编辑对作者过于苛求。编辑部的工作,如果认真做,每周要花十几小时。遇到交作业或考试,只好从睡眠时间中往外挤。Lee仍旧去军营训练,要比我们从睡眠中挤出更多的时间。有几次讨论 ,她看上去实在疲惫,坐在角落一言不发。
那年三月,伊拉克战争爆发。同学中很多人反战,也有不少人支持推翻萨达姆。对于大部分同学来说,战火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情。但对于预备役军人来说,却随时可以发生在自己身上。菲律宾裔同学被部队召回,送到前线。他发回了一些战斗前后与战 友在一起的照片,学院张贴在布告栏中。
那时候,伊拉克似乎时常有战斗,每天电视上都公布阵亡美军士兵的名单。新闻说,前线兵员紧张,开始从国民卫队中抽调士兵。我问Lee,她说已经有一起训练的战友被送到伊拉克去了,不知道哪一天她就会接到命令。我们尽量避开这个话题,她似乎也不太担忧,反正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事情。跟大部分同学不同,她从不说是赞成还是反对那场战争。
几个星期后,Lee接到了命令,要开赴伊拉克前线。学院在小教堂举行了一个送别仪式。她讲话仍然一脸笑容,说我们一起入学,但不能一起毕业了,她从伊拉克回来后,会更珍惜学校的和平时光。送士兵去前线,爱国是主题。但同学和我只想让Lee平安回来。虽是道别,却不伤感,她脸上仍然是疲惫的笑容。那时候,不能理解为何他们要送一位女生去前线。
Lee走后的几个月,每次看到电视上在伊拉克阵亡士兵的照片和名单,就会想到她,为她担忧。战事时断时续,她的消息越来越少。后来,当地报纸报导了家乡去的军人在伊拉克的情况。在报导中看到了Lee的名字,记者引用她的话说:“到了前线,人生就变了,只想一件事,其他都不再忧虑了。”
我们隔着半个世界,一边是战火,一边是和平,都知道那“一件事”是指什么。
最后一学期,大家忙着找工作,为毕业后的生计奔波。编辑部招新人进来,老编辑离校前合影留念,还专门请来摄影师。毕业后,我的书架上一直放着那张照片,只是Lee不在上面。我们照像的时候,她正在伊拉克前线。当初,如果没有Lee鼓励,我也不会在那张照片上。
毕业了,同学四散,我一路南下,流落到德克萨斯定居下来。一年后,Lee从伊拉克返回家乡,恢复了学业,毕业留在本地工作。我们相隔千里,偶尔通信问候。有一次,她打电话来,说正在奥斯汀出差,只是行程太紧,来不了休斯顿拜访。相距三个小时车程,算是擦肩而过。
前些年,每逢感恩节过后,我会请助理给各地的朋友寄一本公司的挂历,再附上我的一封信。Lee一直在那个名单上。她收到挂历,会来信感谢。记得最清晰的是有一年,她说挂历很好看,但我的信更令人感动,她珍藏起来,作为自己写信的样板。唉,那么多年过去了,经历了风风雨雨,甚至战火,Lee依旧本色,不吝惜给人美言和鼓励,真诚而朴实。
旧事随流水,转眼已经二十多年了。疫情前,Lee说想从加纳收养一个孩子。她自己没有孩子,如今也年近半百。不知道她是否了却了那桩心愿。
人生如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青春留不住,年轻时的梦想也随着岁月褪色。同学短短数年,恍若前生,蓦然回首,都是美好的记忆,让异乡人感到故人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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